在一片草叶上也能听到神衹的飞翔

老茂子 · 发表于 2018-5-28 08:49

25年前，我第一次和朋友搭车来到若尔盖的时候，其实是懵懵懂懂的。关于若尔盖的知识，只是因为中学课本中谈到的"毛尔盖"，二者都有"尔盖"，以为彼尔盖乃此尔盖，后来才晓得大谬。记得那时的路虽然不柏油，但是上山下山，一会儿进入蒙蒙细雨，一会儿穿出缕缕薄雾，蓝得不得了的天，一霎儿雨，一霎儿晴，草地上两条彩虹架起拱门，河里的鱼，下杆即得，争着上钩；茫茫苍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之类的词汇，得到了看图说话的真传。今年（2005）的若尔盖之行始于10月。成都的天气一直那样闷，那样潮湿，皮肤粘腻腻的，心却总是那么干燥。路程的开端也是让人丧气。从都江堰到理县的4-5 个小时，车可以说都是在工地中穿行，巨大的山崖，被生生地剖开，钢铁灰色的利爪，抓开那些常年青绿的树木，草皮，把它们扔到人工开凿出来的峡谷里，岷江被开膛破肚，河水都被引流到梯田似的电站，刚通车的道路也已经被车流和泥石流弄得老迈色衰。直到鹧鸪山回头线时，满山的秋色才渐渐让心灵湿润起来。若尔盖位于成都西北方向.平均海拨4000米，若尔盖的热尔大草原，面积仅次于鄂尔多斯草原。聚居着藏,汉,回族,以藏族牧民为主。信藏传佛教，大大小小的寺院遍布各个地方，城镇随寺院分布，若尔盖县主街用达扎寺命名，县城就在达扎寺的云盖下。若尔盖城很小，一元钱的三轮跑通城，自然也就安静无比，唯有达扎寺，藏传佛教寺院，依山而建，长长的经筒围绕着寺院，在晨光初映下转经，恍入禅境。若尔盖是牧区，那些黑色的，青色的帐篷，是牧人的居所，没有艳丽的野花，只有深黄的草叶，我们已经深入在秋天的风景之中，周遭是飞翔的鹰隼，铁灰色的山脊，迷蒙的雪顶。山势一低，便有了蜿蜒如丝带的河流，清浅的海子，水草繁茂的沼泽。而牦牛和羊群，散落其中。牦牛是高原的灵魂，牧人生活的伴侣，也是牧人生活的主要来源。牦牛有功能巨大的肺，他们吞吐着高寒缺氧的空气，运动着他们的肺和身体，追逐，调情，生育，繁衍，让衣着鲜艳的牧女柔软的手指，抚摸他们，贡献出最香醇的奶汁。在一个牦牛的队伍里，走在前面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头牛，像一个将军带领他的士兵。这个将军不仅有探路的责任，还身体力行地负重了一个牧人家庭的基本建设。沉重的篷帐，锅碗瓢盆，甚至帐篷杆，他都毫不推辞地担在身上。牙牙学语的小牛犊，调皮地跑上跑下，那些粗头乱发的母牛，在秋天恋爱的季节里，也风情万种。帐篷冒出缕缕白烟，挤过奶的牦牛懒洋洋地吃着草，他们巨大的头颅中间，有白色的条形图案，他们弯下腰吃草的时候，好像要对肥美的饱含汁液的草叶致敬。牧人们的生活和孤独在一起，他们发出声音，与天地万物交流，我看到牦牛们竖起的耳朵，听得见奶汁在他们体内吱吱奔流；黑色的藏狗奔突前后，在深秋草场中起伏跳落；看得到秋雪在高山顶上怡然而至，鹰隼们凝然止步在高蓝的天穹。牧人的歌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在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听得见神祗的飞翔。又一队牦牛穿过公路，我们很远就停下车，向这些高原的灵魂致敬。在若尔盖草原上，我看不到平庸的建筑，所有的篷帐，土胚房，都有特别的理由被建造，甚至帐篷杆的线条都美妙绝伦。每一座寺庙，神栖息的地方，金碧辉煌，墙上的唐卡色彩浓烈，和草地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美丽庄严得犹如艺术品。火红的经幡招摇在太阳下，点染着草地10月的彩色。玛尼堆随处可见，藏人把自己的祝愿，虔敬，希望，一个一个地堆砌，经年累月，从不停息。在这里，一草一木皆菩提。神祗的脚迹遍布若尔盖每一个地方。老阿妈老阿爸的转经，清晨第一缕阳光之前就开始了，就这么在佛光中走了一辈子。我们来到了与甘肃比邻的朗木寺镇，这里的格尔底寺院，是阿坝洲第二大寺院，寺院建筑美轮美奂，墙上的各式唐卡，线条简洁，人物安详，智慧。在朗木寺，我们住在一家回民小旅店，温暖清洁得让我吃惊，屋里朴素然而舒适，暖炉日夜不停地提供热能和热水，比起之前我们住汉人开的旅店，门脸很大，但内里的不舒服和脏乱，简直和这里差别太大。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书，是上世纪20年代驻喀什的英国使节夫人写的，她去过很多次汉人官员的家做客，感觉凌乱不堪，脏，好像这里不是他们的家，随时都准备离开。而那些少数民族，即便是游牧部落，走进帐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彩色毡毯，水壶茶碗，用旧了，凹凸了，也擦得蹭亮。要说富裕，这些汉族官员有钱得多。使若尔盖名扬中国的不仅是她的高山草地，更有她的湿地沼泽和湖泊。虽然近年来湿地退化，但是她的湿地面积之大和景色之美，仍然居全国之首。朗木寺也是一条大峡谷的名字，谷底是高山雪水以及地底涌水，汇成岷江源头。朗木寺，一条小溪与甘肃为界。草地，原始森林，红岩，在夕照下尤为美丽，格尔底寺院毗邻，峡谷纵深处别有洞天，奇花怪石，美丽至极，若入仙境。我们在那里逗留了许久。头天我还在朗木寺清凉的峡谷中追逐清流，此刻，我们的车子快至热尔良山口。热尔良山是连绵的山系，阳山长树，千百年来雨露滋润，形成一片原始森林，路远的山口，少了树而有灌木，嶙峋的怪石，呲居之巅。白云浮在怪石上，天涯尽头，生命仍然凌厉而又不失其详和。这荒芜人烟的地方，却多触目惊心的美。在五月，草原刚解冻时，这一带山腰间多火红的杜鹃花。招摇在高原的阳光下。热尔良山也是当地的一座神山，逢藏节，转山的藏民一拨又一拨，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祭拜。有次坐了藏族汉子的长途货车，经此山时，他们便停了下来，对着旷野大声吆喝称之为"吼山"。这是在祈求神山给予庇护，保车行顺利。出了山口，前面便是花湖。花湖其实是若尔盖湿地的一部分，进花湖的路很长，是水草丰茂的沼泽。沼泽湿地，延长了我的期待。沼泽中，那些草甸下面是丰厚肥腻的水源，滋养着这片中国最美丽的湿地。花湖是沼泽湿地形成的海子，水质清晰如镜，夏天黑颈鹤对镜理妆，各种艳丽柔弱的花盛开在湖中，随风招展，因而得名。我们到来的时候，已是深秋，山顶积雪了，花儿凋谢了，树叶也落光了。只有黛山，烟云，鏡水，骄日，衰草，它们恣意地凋零，不加修饰，这种细碎素朴的境界，却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好像心灵也随之沉入寂然之中。在无花的花湖，让我的语言也失去了重量。此时再来读梭罗的《瓦尔登湖》，便可以理解何以每个到过花湖的人，都会深深地沉醉。"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富于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观看着它的人也可以测量他自身天性的深度。"我们的车是深夜从若尔盖离开返程的。夜晚遮蔽了感伤，一个牧人的牛群消失在黑夜中，我借助黑夜把若尔盖长久地刻印在我的心灵深处。写于2005年12月 ——转载自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