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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姿漫语】 菜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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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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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记


我所述写,只是我所居住的一方乡村的过往生活状态及变迁之貌,它一直在改变着,以后仍会。



第三生产队原来叫西园生产队,隶属长冶镇大湾村,从我记事起,老人们提起这个队都叫西菜园。

这个名字里有个方位词:西。顾名思义,这个生产队位于大湾村的最西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终年从西而下,依南向东而流,于是各样的桥也就依南向东而建,浅处摆大石块的,窄地儿放独柳木的,深水处建了漫水桥,到了雨季,洪水汹涌而下,一应全给淹了,水退了,石块和独木没影了,漫水桥桥面堆满了沙石泥块,树枝残砾,一年总得清理几次,清理的时候,河两岸的人家都会出动,包括河东的外队,起初感觉西菜园队与外队横着一条河的缘故,有些疏远,连说话都有些拘谨,后来知道不是河的事儿,是隔着一个生产队。

隔着一个生产队就隔着一个世界,各队有各队的小乐趣,出了各自的生产队,走向同一个乡镇,又有相同的大热闹。小乐趣因为是趣,小一些也是无碍的,串起来就是世俗百态,忆起的时候就在眼前,不想的时候就恍若隔世。

西菜园约有几十户人家,他们是地道的农民,收入来源除了种地就是种菜,菜园之名由此而得。

西菜园不仅拥有那条从西而下的河,(实际上,小河以南的外队人也拥有)在西菜园的北边,自山间峡谷常年流出一股清流,水浅处,裸足可涉,水中石滑泥软,鱼虾顿现,深处,水波稳妥,似静却动,只幽幽地发着绿光,扔个石头“咚”的一声,象是从地底下发出来似的,没人试过水深。这股清流自北向南,从西菜园人家的门前流过,流经最西处两条小河愉悦汇合,自此水面加宽,水花增多,哗哗啦啦一直朝东,在新密市丽陌镇界河附近,与香山脚下洧源沟的清溪再度汇合,一并朝东流出登封境内,流经新密,缠缠绕绕七十余里,这就是古老的洧水。

当洧水之源流经西菜园的时候,它仅仅是刚刚从阳城山(阳城山,俗称礁河岭)流经紫罗池后生将出来,是洧水的一处源头,《汉书.地理志》载:“阳城山,洧水所出。”西菜园就处于洧水之源,相传古时此地气候湿润,水草丰美,鱼虾成群,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我的儿时记忆里,此河仍是水流潺潺,清澈见底。

说起西菜园,得说说大湾村,大湾村原是个大寨,清代遗留下来的五进大院,二层阁楼一排一排挤到了寨门口,寨子以北有个山坡名叫荆木岭,老辈人都称北坡,登北坡岭而望,但见大寨院门整齐,瓦灰墙白,实在气派,看着看着就有一种奇异的穿越的感觉,若是走进去,就更不得了,你仿佛觉得脚下生了棉花,来到了新鲜的清朝,你不禁会想起拖地的青衫和五彩的罗裙,猛然,大树上的广播大 喇叭“喂,喂......”地叫着,是村支书试播的声音,这种带着豫西土味的喊话直接就把你带到了硬生生的现代。

老一辈的人若是路上碰了面,问句,去哪里呢?另一位说:去寨里头!这个寨就是大湾村的中心,寨子里有代销铺,小吃店,学校,卫生 所和村委会,俨然一个村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寨里头有一条宽宽的土路,老宅门前的石凳上长年累月份落着一层灰尘,仿佛永远都落在了那里似的,瓦片檐角也落着灰呢,它们由青灰变得灰白,太阳照准了地方,它还会一闪,亮了人的眼,那是房屋上的“照妖镜”在发威呢。一旦下了雨就又是一番天地,下得刚刚好,走在湿湿潮潮的路上,空气是好的,心情自是好的,若是那雨下了一天一夜,那路就泥泞得无法下脚了,踩下去就不好拔出来了,鞋底上带出的泥,甩都甩不掉,粘得象年糕,重得似秤砣。

因为临街人多,大多数时候,这些大院的大门是紧闭的,逢天好会有走动的人,出了门,门就锁上了。也有大门半掩着,大门以内坐着的老妪绾着髻,穿着有年头的偏襟上衣,小脚布鞋里裹着的袜子永远是雪一样的白,手腕上和耳唇上都带着银货,一派民国遗风。你路过的时候 ,她直直的看着你,目光勾子似的,通达你的心底,而她们想些什么,你却不知。

你本来走得象阵风,这时候猛一看到了目光有些呆慢的老妪,心忽地软了一下,不得不慢下脚步,头抬高,望着前方,目不斜视,象个淑女一样的抬步,落下,再抬步......直到过了那个大门,你刚歪下肩来,天,下一个大门里又有一个老妪正在看着你 ,那是李奶奶,她穿着老色的碎花圆领上衣,坐得比上一个更加有威仪,嘴上说着:你看,你看,我这衣服款式太奇怪了,我做衣的手艺比现在的衣服强太多了......你想都没想一下,便逃了......
寨子里有个寺庙,原来香火很旺,庙旁边有个祠堂,记载戈姓一族是明末清初从山西洪桐县迁徙过来的,按辈分排,已经有二十一世人安居于此了。李奶奶的家就挨着庙,距离庙门不足二十米,她早年丧夫,含辛茹苦把一个独儿养大,儿子争气,做木材生意赚了钱,早晚开一辆黑色轿车出门回家,给这个高台阶的门楼更增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老太太坐在大门以里,新裁的衣服配上老派的装扮,戴着一幅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圣经,她绝不是摆摆样子,她是识字的。她的阁楼在周末是开放的,谁都可以进,进去在二楼阁楼里唱诗,祷告并在胸前画十字架和说 “阿门”。

李奶奶早年并不知上帝,只知菩萨。在李奶奶还是李嫂或李婶的时候,她就有双无人能及的巧手,剪啥象啥,做啥成啥。李奶奶一人供养儿子读书实在不易,就在寺庙门口摆香火摊,卖纸线,扎纸元宝和各种待烧的纸袍子棉袄,做辟邪的红丝线结。晚上熬着半盏煤油灯折纸叠起,不敢懈怠。除此之外,逢清明,鬼节,春节和端午,她常常要赶工,提前一个月闭门不出开始剪纸串串,做金童玉女,摇钱树,并剪出各种各样的牲畜以备乡邻庙里供奉,那手艺十里八村没有人不知道的,这些失了亲人的老客们常常在寺庙前围将起来,看着这些纸糊的精致物儿,看着李奶奶,象看神。

自从第一年李奶奶尝到了买卖的甜头,以后这个买卖就愈发不可收了。有时候物件做的少了呢,乡亲们便坐在她家里等,谁要是有时间等了,她都是夏天有蒲扇,冬天有暖炉,开水是不断的,直到她做出来,买客们高高兴兴地付钱走人。有时候会做得多,多了呢,也没有啥,把它们放在柜子里,不接灰,不沾尘的,明年拿出来还是一样的卖,就是这物件放在自家屋子里,李奶奶总觉得有些晦气,就请了尊菩萨,烧个香,磕个头 ,求个平安,于是她得了个名号:李菩萨。

一天晚上,李奶奶刚睡下,一群带着红袖箍的孩子们冲进来,翻箱倒柜,见啥摔啥,一尊菩萨被摔碎了,柜子里的物件也被他们点着火烧了,说是清除四旧,破除封建迷信,还把李奶奶架到灯火通明的台子上做深刻检讨,村民们觉得这下要乱了,谁动了李菩萨,这不是要惹天怒么?李奶奶的头发散乱着,站在台子上不住地颤抖,双手举过头顶,做着规范的投降姿势,左手无力半曲着,右臂直直指向天空,突然,就在李奶奶指的方向,风旋尘起,电闪雷鸣,台子后的那棵大槐树被闪电击中,“哗”的砸下来,主席台上的人们无一幸免全被散乱的树枝砸中,死的死,伤的伤,立时台上台下乱成一片,李奶奶却稳稳站着,呆了,两只手不觉垂下来,这个时候,雷不鸣了,电不闪了,一切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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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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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28 20:50 | 只看该作者
自此,李菩萨的名号再次落定,谁再也没有找过她的事,只是她也不敢顶风冒险做那些纸元宝之类,她也不知道这东西到了天那边管不管用,还得烧了才行,烧了才能借着风,吹向更远的天那边吧。其实越是风大,李奶奶越是烧得起劲,她给早死的丈夫烧,都说十年一个轮回,这都十年了,孩子爹也该托生了,再烧他还能用得着么?是管用的吧,邻村那个刘二旦清明没有上坟,他家新入土的老爹托梦给他,说在那边又冷又饿,搅得他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天擦明儿,刘二旦起程请李奶奶做了纸棉衣纸棉裤,又折了金元宝和银锭子,偷偷来到坟头一并烧了 ,那一晚他老爹再没有回家折腾他。

可是,可是天那边是个什么样呢?早夭的孩子,享了天年的老人,中途撒手的夫妻,命丢横祸的苦命人都在天那边待着。有老人说,有好多账阎王爷都得清算呢,你们知道么?不过五七,他们都得在登封城的中岳庙待着,中岳庙有个阎王殿,各路神仙齐集于此,赏罚分明.......李奶奶一听心有点虚,她不知道她的纸金元宝折得对不对,叠的摇钱树好不好看,有没有冒犯神灵,自己赚的钱就是为了儿子能够读完书,现下儿子停课了,学校没有一个老师,她也不能折下去了,以后的路该咋办?她心里没底。

不能明着卖纸元宝,就暗着卖,只要有人买,李奶奶手里就有了活泛钱,出门照样把头梳得光溜,老派的衣服发白了仍是干净的,她挎着篮子去河边洗衣服,洗完了衣服顺便浇一下河边的菜园,她种得不多,队里也就分给他一溜儿长地,长着半畦葱和韭菜,剩下半畦种了几棵豆角、辣椒和些许蕃茄,还有三两株冬瓜和南瓜都结果了。李奶奶隔三差五洗衣服的时候就给菜园浇浇水,顺便择些菜拿回去炒了吃。

她把长豆角择好,洗干净切成段,给儿子炒个豆角鸡蛋,前两天刘姐送的俩鸡蛋,为的是要一身纸做的小袄花裙,鬼节到了烧给老娘。馍蒸好了,玉米糁也煮好了,儿子跟看了钟点一样,照时间回家一屁股坐下,把个鸡蛋捡了个精光,吃了俩馍,拔拉了几口豆角,抹了抹了嘴就又跑出去了,儿子说这些时日可能要开课了,他得回学校帮助老师整理校舍,归编书籍。

自从队里撤了大锅饭,儿子好象没有那么饿了,原来充饥的菜,竟然都挑在一边,看来是嫌弃了。
李奶奶一直防着他哩,早些时候,他回家看到老娘就吵着让她这个“封建迷信”彻底交待纸张下落,李奶奶不吭声,该做啥做啥,这耳听了那耳丢,可儿子却不依不挠,开始动手搜,他翻箱倒柜找到了纸做的棉衣棉裤,全部倒出来,用脚踩扁,还把它们全都扔到火窑里点着了。李奶奶心疼着她的三毛八的纸张钱,做好的成品卖了,可就是五毛八呀!儿子一吵嚷,她就一哆嗦,也不敢多添一句言。

冤家就是这样的罢?一个早早死去不再吭声,一个凶巴巴地朝她瞪着眼。

今年是这样,明年是这样,那后年呢?后年天地突然就不一样了,恢复了高考,儿子太争气了,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这是他爹天上有灵庇佑着的吧?这一晃又五年过去了,他爹还没有托生?她问自己。

逢忌日节日,她就把每个元宝折得周正精致,然后等到月上树梢,来到院子中间,摆上瓦盆,虔虔诚诚地烧给亡夫,烧着说着,说麦收还行,秋收就抓瞎了,天旱,河水浇地快抽干了,玉米籽都没有长满,籽都瘪了;说冰冷的夜太长,天一黑,这偌大的院落静得能听得到家狗出气儿;说自己太累了,也没有攒着几个钱,儿子下一年的学费还没有着落,不说了,还得剪纸去哩,明天他三姑奶奶家儿子结婚,说好了要来拿喜字的......

李奶奶自说自话,烧完了纸,站起来走进房间,立时房间里响起剪刀的声音。这剪刀,剪开了月亮,剪碎了星星,剪活了生计的路,路上有乡邻的关照,众人的帮扶,还有菩萨的心,土地爷的灵,都在给着她三分脸面哩!

儿子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后来做了生意,有了钱,李奶奶就闲了起来,忙的时候倒不觉得,这一闲起来,李奶奶的胳膊疼起来,好象腿 也是疼的,颈椎酸酸的,感觉腰也是困困的,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有滋味儿的,直到李奶奶的手里多了一本圣经,她说,佛经她老是搞不懂 ,去了几趟少林寺请教高僧也是听得云山雾罩的。儿子拿回来一本圣经,李奶奶一翻就喜欢上了。李奶奶喜欢上了,村里的老人也就喜欢上了 。

这是一股潮流。潮流涌进李奶奶的二层阁楼,逢周末就有唱诗传出来,那优美的旋律穿过青砖窗楣,穿过三进门的院落围墙,回荡在村寨上空,有一种说不清土洋混合的意味。

那几年李奶奶的儿子也有了儿子了,李奶奶开始带孙子,没有功夫唱赞美诗和折纸玩,她觉得,以后的时间长着哩,想干啥干啥,孙子可就这几年,一晃就长大了,再抱就抱不动了。

这几年,大家都穿商店的成衣,裁缝店里没有多少人会做偏襟衣服,李奶奶的眼睛年轻时候折纸熬坏了,下不了剪也捏不起针,只好穿上新式衬衣或是对门棉袄,原来缄默安静的一个人变得唠唠叨叨。她坐在大门以里,逢门前走过一人,管他生面熟脸的,扯着自己的衣服前襟张口就道:你看,这衣服做成这样,哪能比得了我当年做衣的手艺.....路人一听,怔了一下,再一思忖,李奶奶当年可是给神仙故人剪纸做衣的哟!赶紧逃也似的走掉。

后来村里统一规划住房,寨子拆迁了,路还能走,也铺了沥青,只是路两边再难见那些老阁楼了,某时坐在那里想一想,总觉得跟做了场梦似的。李奶奶呢,听说家里也盖了新楼房,搬进去住了一年半载,住不惯,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又在城里住了俩仨月,仍是住不惯,便又回来了。

李奶奶闲了没事就去北坡转转,她执一本圣经上山,走得累了就坐在石块上读圣经,上帝的话学不完,主的心意需要时时领悟啊!初冬的太阳晒得眼疼,她不得不摘下老花镜,看不远处斜坡放羊的荆老汉,这个荆老汉一生未娶,是个孤老头子,年纪大了赶着五六只羊也觉吃力,她看着他的羊鞭挥下去,嘴里发出驱赶的声音,可羊群里的羊一只也没有动,只顾在向阳的坡洼里啃着半黄半青的草,她不由得替他感到悲哀。

她突然发现眼前的大青石下长着一棵野酸枣树,小小的却嶙峋有致,象盆景,结满了果儿。这些果子儿在阳光下发出一身的幽红,她走过去,摘了一颗,用手一拈,皮儿瘪了,核儿滚出来,掉到山石缝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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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1 22:48 | 只看该作者


洧水河两岸杨柳扶疏,菜园连绵,逢春油菜花开,金毯百里,配着韭菜小葱,畦地相连,蔚为大观。河里鱼虾相游,尾尾相接,河岸芦苇清翠欲滴,高低相错间别有景致。河流缓慢处水草浮着,上面开着小米似的白花,花蕊是黄色的,跟针尖一样大,问过很多人,都说不出它的名字,说是水上开的花,就叫水花吧,一听就知道这名字是假的。初秋时节在岸上会发现一些谷穗般的红花,花姿映水,格外动人,读了白居易先生的“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才知道它叫红蓼,于是折来便拈,拈得一手红彤彤的,跟胭脂似的,觉得沾了诗意,心里美得很呢,只是洗净了才敢回家。

西菜园最热闹的要算开春。每年过了春节,有庄户人家就坐不住了,麦地不用管,绿莹莹的都在等着拔节,只时不时的跑到菜园看看,看看也是白看,地上冻着,根本下不了锄。过了元宵节,若逢着了倒春寒,下了一场结结实实的大雪,再着急的庄户人都灭了火爆性子,不得不捱到惊蜇,这时候,风暖了,雪化了,往年漏到地里的白萝卜老叶子脱落了,新芽露出来一点黄绿,再看还有一畦一畦的黄绿,那是从碾碎的麦秸杆里露出来的韭菜尖 儿。蒜苗能过冬,再冷的天丢在地里,甭管结冻裹得一身冰凌碴子,南风一吹,就青悠悠地舒展起来了。再一看河岸的杨柳树,杨树枝上冒着虫尖般的蛹,柳条上都扎了黄翅 ,一天一个样,不知什么时候,杨树的爬爬虫落了,柳絮飞起来了。

每年,戈二伯都是第一个坐在菜园的地梗上等着天暖劳作,只待哪天清晨有了布谷 鸟的第一声叫唤,于是有了第二声,第三声,他确定春天稳当当地到了,拿上耙子去菜园劳作,就早早在自家的暖房里下了葱籽,葱籽早已破了土,冒出尖,中午时 分拿出来晒晒太阳,晚上就端回暖房,等葱身壮些,长约半筷子高,把它们端出来见过三天日月,便可以下地栽种了。这样栽下去,天暖升温 ,不出半个月,就可以吃上鲜嫩的小葱了,那么一个月后,这些小葱就可以长成硕壮的大葱了,按去年这个时节的市场价三毛钱一斤的话,净收入了二百块!今年无论如何收成得增加到三百块,因为今年若是物价不降的话,他还多种了一分半地的大葱,那么这样算来,他家的丫头就可以买到一双雪白的球鞋了,小儿子没咋长个儿,去年的衣服今年还能穿,他的女人也能穿上时兴的的确良衬衣了。他呢,自然可以犒劳一下自己,去镇上打二两散酒,买一些上好的烟叶,自己卷来抽了,他不多抽,一天也就三根五根,抽多了不好,再说也浪费钱!

戈二伯的父亲种了一辈子菜,轮到了戈二伯,也大有子承父业之势。事实上,西菜园的农民都种菜,只不过没有戈二伯种的好,你看,同样是挥着耙子,戈二伯耙过去,就不见得有土坷垃和草棵小苗之类,同样是去年地里存留的长豆角籽,有的人家种的豆角就长得歪歪扭扭,粗一截细 一截儿,卖相上极为过意不去。戈二伯种出来的长豆角那叫一个直溜,一根赛一根,仅是种豆角的畦地里就给刮落得没有一棵野草,那些长豆角散开的叶子们,一场雨后就爬满了藤架,新开的花儿象扎在小姑娘头上的缨子头绳,恰似陷进了叶子的海洋,随风一扬一沉的,象是逗人玩儿呢。光看是看不够的,你不知不觉就走近了,想掐一朵来闻,但,忍住了。

戈二伯说,菜可不好糊弄咧,你不伺候好它,它就长歪歪,甭看这菜长得多周正多水灵,那都是功夫咧!这是真话,种菜可来不得半点偷 懒,尤其到了夏天, 你想歇罢晌再去浇菜,那就晚了,一个晌午头的大太阳能把一地的黄瓜瓤子给晒蔫了,浇水就是保命,命保住了,还得捉 虫,三四月间的卷心菜最烦那种白黄相间的蝴蝶,一个晚上,每棵卷心菜上都爬满了虫卵,若人再懒个一天三晌的,不去菜园捡虫子,再不去打些农药,三五天后,你进了菜园,就进了一个蝴蝶翩飞的世界,每棵卷心菜上的虫卵都伸了伸腰爬起来了,每片菜叶都有虫洞、虫屎以及叶子被咬后的边缘腐烂的味道。自然赐予人类鲜美可口的蔬菜,也能赐给其它动物。

戈二伯是绝不允许蝴蝶们夺他的命根子的,这些菜卖了,得给儿女们交学费,得给房顶做做防水,他的女人的老寒腿有些年头了,每年冬天都得熬药汤子煨着,去年她又得了哮喘,都是要命的病啊,这些都需要钱。

蝴蝶们很少在戈二伯的菜园子里翩跹,而且他的菜不打农药,他白天捉蝴蝶,晚上浇菜地,他的菜能卖最好的价钱,一大早绑了一架子车 ,拉到集市上,这可是西菜园的菜,从密岵山和香山下来的山民,咋着也种不出这样水灵的菜,这卷心菜放到堂屋,靠墙放个三天五天又放不坏!而且这是戈二伯的菜,日头晒得刚好,水浇得足,口感自是没说的,不到中午就卖光了。

口袋里有了钱,戈二伯就去镇南头老刘家的酒馆打二两酒装到葫芦里,然后挎到腰间,颇有林冲饮酒风雪之中的架势。回到家里,让女人炒俩鸡蛋,煎个豆腐,再拌根黄瓜,炸碟花生米,都是自家种的,不值啥钱,然后坐在自家院落里美美地抿上一口,给个神仙都不换呢!
吃完饭,喝罢酒,歇一会儿,戈二伯继续去菜园子里捉蝴蝶捡虫子,他可不能马虎,今年的卷心菜比去年每斤涨了一毛钱,一片叶子不被虫咬,大约就是挣了二分钱啊!戈二伯没上过学,但识数,一教就会,账面清楚。

若是一辈子就这么扣扣索索过着也没有啥,这并不能算是没有福,靠一把子气力吃饭,能填个肚饱,能省下了些闲钱,也算不错了,没了命才是没了福呢。可有时候老天不长眼,也没有心,它连清贫的安静也给剥夺了,谁也没有办法,只能干瞪眼,在强大的自然面前,谁再厉害,也不过一粒尘埃。

有一年夏天,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雨终于停了,北边阴一阵,晴一阵的,阴的时候云朵密布,睛的时候又刺得人睁不开眼。戈二拍已经两天没有给煤矿食堂送菜了,雨大路泞去不了,再说菜园也被雨浇成了一个水滩子,趁着天好,他耐着性子排完水,赶紧在泥乎乎的菜地里割些韭菜,摘些黄瓜和冬瓜给临村的煤矿食堂送去,有的韭菜连根儿都薅出来了,他顾不得心疼,拾掇拾掇就装了筐。煤矿食堂也不远,也就隔条河,三里路左右,他跟他的女人说回家能跟上吃晌午饭。谁知不到晌午天就变了,又下起了飘泼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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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9 14:17 | 只看该作者
这雨一下就是三个多小时,不多时,百年不遇的洪水冲将下来淹了菜园,而且这些河水流过菜园,漫过了家家户户的门槛,一时呼声一片,老的扯小的,大的搀老的,都往高处奔去,有的人没来得及跑掉被逼上了房顶,有的人站在架梯上,架梯短够不着房顶,只好站在最高处,有的人则盘在树杈上,紧紧抱着树枝......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洪水慢慢消退了,人们都陆续回到了家开始收拾院子的杂物。戈二伯还没有回来,女人在家等急了,就在大门口等,等得又急了,就来到了河边。

大雨之后,河面宽了,水也深了,女人没敢过,可也没有离开。西菜园老一辈人都知道,下过大雨之后,尤其是连阴大雨,最忌去河边,要等上个三五天才可以过河或洗衣。因为夏天的雨西山停了,东山可能仍是暴雨,山洪有可能二次暴发,洪水的脚步从来是无声无息的。

那时刻,远处溪涧的洪水与暴涨决堤的水库里的水在上游汇聚,到了队北头又汇合了北山坡上流出的水,一时山石松动,水流湍急,猛兽般扑将过来,等女人发觉已经晚了,她看到河北不远处平白升起了两人高的黄水浪,一时来不及想拔开腿朝家里跑,边跑边喊,可是来已经晚了,但见浪花溅起,象张开了冲天魔爪,连叫带吼,拦腰翻倒,女人在魔爪里翻了一个滚儿,伸了伸头,再也没能站起来......

河岸上的人们听到呼救声奔跑下来,站在洪水边,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洪水过处,树被冲倒,菜园尽毁,它那旋起的急涡,张着深不见底的大口,面目可憎,声势逼人,没有人敢近前,也没有谁的速度能比过急流的冲劲。戈二伯回来的时候那阵洪流已经弱了,天也擦黑儿了,听说了女人不见的信儿,顾不得瘫倒和揪心,他摸黑沿着河岸一路喊下去,一路找下去,他找到了新密的大隗和白寨的溱水河,半个月过去了,也没有找到女人,只好回到家里收拾收拾把女人的衣物葬了。

送走了吊唁的亲友,支走了一双儿女,他这才坐在坟头上,抚碑痛哭。哭女人的命苦,哭自己的命赖,人说中年丧妻是人生的三大不幸之 一,戈二伯占了之二,在他八岁上,娘得了伤寒走了,二十出头刚娶了媳妇,爹在北山采石又被炸了。现在他所有的就是俩孩子。他哭完了死人,哭自己,哭完了自己,哭孩子,一辈子的泪水,这一刻都流出来了。

人真是奇怪,不悲伤的时候,心肠跟石头一般硬,怎么想哭的时候,泪水跟洧河的水一样流不完呢?

没人来劝,得让他哭,哭出来就憋不出病了。不远处有心软的大婶大嫂们陪着掉泪,年迈人摇头叹息,可是谁又能怎么样呢?戈二伯不能倒下,孩子们都在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他要是倒了,这个家也就完了!反过来想想,谁还能不死呢?不过早死两年晚死两年的事!等戈二伯想通了这些,自然会恢复元气,充满力量的。

戈二伯没有这样想,他想到岔路上去了,他想着,这么多年他的菜长熟了,摘了去卖,被人吃了,不是也是死了么?死法不一样罢了。戈二伯第一次感到吃了菜的命是作孽,在大悲大痛之时,他突然有了智者的思考,象被突然通了灵一样,一下就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可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哭,他又想到早晚都是死,咋不让他死在女人前面呢?怎么就觉得生不如死了呢.......

想想一家聚全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啊,原来女人活着的时候,俩人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看着她病怏怏的样子也嫌弃过,厌烦过,可是现在,人没了,他把她所有的不好都抹掉了。他只记得她的好,她的轻言细语和软弱无力,她的苍白、无助和楚楚可怜。老天啊,你连这样一个年年吃药吃掉半个菜园收成的女人都不留给他啊!他越想越难过,越想泪越多,越哭得厉害反而有了一种绝望的痛快,但不是痛快的绝望。
人活到这份儿上,图个啥呢?以后孩子们长大了,闺女要嫁人,儿子会成家,再去城里打工不回来,家里家外就剩他一人了,无非再多养头猪作伴罢了,怎么越想晚景越凄凉了呢?

戈二伯的哭声只徘徊在喉头以外,口唇以内,所以离得远了,人根本听不到,他摇晃着脑袋,抽动着双肩,顾不上擦去泪水和鼻涕,从原来的想起什么哭什么,到哭得嘴唇发麻,脸如刀刮,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渐渐平息了。他从前兜里摸出火柴开始点烟,这两天忙得没有顾上抽一口,这次要过足了瘾 ,烟真是好东西啊,点上一根就让人止了泪,禁了声,再抽一根,就成了神仙了,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直抽得嘴巴发苦,嗓子冒烟,他掐灭了烟头,曲着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摇摇晃晃从女人的坟头上站起来,朝家里走去。路过自家的菜园子,洪水散尽,园里一片狼藉,淤泥填高了两三尺,上面全是石块和野草,今年菜园的收入是没有指望了,但可以种些青菜,芹菜也不错,韭菜好说,买些韭菜籽下了就会发出来。想到这里,戈二伯突然来了气力, 推开了篱笆门,动手开始清理菜园,一直干到了弦月升天。他觉得干到半夜也是可以的,可是天黑了,气力这东西今天用完了,晚上歇一歇, 第二天就又有了。人只要活着,就有气力,就得出力。

女人埋罢三天,戈二伯该干啥干啥,下灶和面蒸馍,下地摘豆浇瓜,洗衣拆被,扫地擦桌,外带着打理菜园子,一个人忙活着倒也慢慢习惯了。习惯是个好东西,习惯了苦,便不觉得是苦。习惯又不是个好东西,习惯了甜,稍淡那么一点点,便觉得不是甜了。


一个多月后,戈二伯的菜园子就生机勃勃,一片盎然绿意了,他又开始去镇上卖菜,这天卖完了菜,看看天色还早,心里寻思着多天都没喝酒了,要不要喝一杯呢?

以前逢节,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女人不会喝酒,但是看着他喝就好了,现在她不在了,家里少了一口人,跟天塌了一半没啥区别,可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人总是有归处有尽头的,你不用急着去,它自会来请的......戈二伯晃了一下头打断了回想,仰头看着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的射下来,直困得他浑身软塌塌的,他是有些累了,那么,要不要喝一杯呢?

喝,当然得喝,喝二两酒能花几个钱呢?三斤芹菜的价儿而已,就算白种了三斤芹菜又能咋的?人活一世若让肚皮都痛快不了,还有啥意思呢?戈二伯跟自己对白,眼望着前方的路,心在酒里浸着,出不来了。

他想着走着,忽然站住了,又倒过头朝南走去,走进老刘家的酒馆,找一靠窗的地儿坐下来,要了半盘凉拌耳丝,倒上二两酒,尝了一口,又尝了一口,酒剩一口了,戈二伯再要上二两酒 ,接着他又点了一份肘子肉,没有吃完,又顺带着买了两个鸡腿 ,一并用纸包了,给孩子们带回去......

清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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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13 14:22 | 只看该作者



在西菜园队的最北头,有一处四方小院,小院地势较低,在院外随便找个角落,就能把院内的情景尽收眼底,因此这家主人就在院里院外种满了花和树,有乡野的小桃红、大金盏和含羞草,也有说得出名堂的芍药、牡丹和腊梅,有梨树、枣树和木瓜,还有耸天的桐树和虬曲的槐树,高低相映,参差有致。谁知树多花美,到了春天倒吸引更多的人来看花赏花了,院里院外越发的不严谨了。入了秋也讨烦,更有淘气的小子们偷果打枣儿的,惹得这家的女主人一恼就站在房顶吆喝开了,那声调,音色和力度,不象是开了场要骂人的架势,倒象是细语软软地说话与人听,偷果儿的小子们听到了,就不声不响地溜了,附近的邻居们听到了,都低头笑了。

这家的女主人我唤姑,生得细细弱弱,娇小玲珑的,是已经出了五服的三奶奶家的独生闺女。三奶奶给其起名为改换,希望能再生个男丁,最终没有改也没有换,再没有生养,戈姓的这条根算是断了。

在农村忌讳说这些,大家都避着不说,三奶奶年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没生个男孩让婆家拿了短处,出了门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是不去,常常是一个人干活,一个人绣花,一个人在深夜里掉泪。到了晚年,三奶奶风格大变,哪里人多她就去哪里,坐在那里听人闲侃,生怕漏掉点啥。到后来她中了风,嘴歪眼斜的,还让改换姑把她背到人堆里坐着听,直听得人散尽了,再让改换姑把她背回去。

三奶奶去世的时候,有那么一阵是清醒的,她拼了气力结结巴巴给改换姑说了缘由,她说:以前年轻的时候......没有生养男孩,怕别人说啥闲话......纳个鞋底儿都......不敢往人堆里凑,现在上年纪了,不怕人......说了,倒没人说了......我就是想听听他们会说些啥,他们会不会说你.....说你跟我一样,又是一个绝户头......

改换姑一听就听出了话音儿,热泪一急,就涌出了眼角,说:“哎哟,我的老娘啊,这事您上心了一辈子啊,人家早就给忘了,谁没事了唠这些啊,那妇女队长说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家人啊,您真是老封建......您得把脑筋换换,现在都不兴过个了......”

三奶奶一听,看着床边围着的亲人们,许是得到了些许安慰,干瘦的脸上浮起一丝缓和的神情,眉头舒展开来,眼里发出点点满足的光亮。改换姑喂她汤食,送到嘴里又吐了出来,她已经三天不能进食了,那天夜半,三奶奶静静的离开了人世。

在三奶奶身体健壮的时候,由邻人作媒,改换姑招赘了一个王姓的外乡人,叫王林,这个外乡人厚道本分,居家过日子倒是没说的,与队里的人也能打成一片,很快就融入了西菜园。 他们生的孩子仍照男方姓,花儿是他们的第一个闺女,就叫王花儿。

在一堆戈姓的孩子中间,王花儿的姓自是让人别扭的,就连她自己也察觉到了,她不太爱说话,有些离群,常常抑制住表情,有着超于自身年纪的成熟,以致于她想些什么,你是看不出来的。她也很乖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发表意见,可真要让她认同别人偏颇的意见时,她就沉默了,她沉默了就是表示她反对,可是她不说出来,她在给人余地,在西菜园的人看来,这样的孩子是有性格的,也最懂事。

花儿生得美丽,又姓王,一同长大的伙伴们不妨把她的名字反过来念,常唤作花儿王。花儿出满月做酒席的时候,寨子门楼里有五世子孙的最有权威的老奶奶抱着她看来看去说,这妞儿长得太周正,甭说整个寨子,就是整个登封城多少年都没有出过这么标致的人物了。一句话传开,三村五庄的都知道西菜园里有个仙女叫花儿,改换姑的女儿那么小,名头却大。

改换姑说,咳,咳,宁愿她丑一点儿,大家都知道花儿长得好看,也等于知道咱家没有男丁了!改换姑说的这话是发自内心的,她是小声说给王林的,她怕三奶奶听到。在改换姑的心里,她有两套思想可以随意转换,一套用于慰藉老娘,比如女人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一套用于自己,那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王林呢,本来认为生男生女都是自己的孩子,这方面感觉是无所谓的,但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时日久了,王林被改换姑的枕头风吹多了,慢慢转变了想法,用改换姑的话来说是“开窍了”,于是俩夫妻前后一心,急哈哈地盼着有个小子可以抱抱,这才是真正的后代人,等他长大了给他盖房子,娶媳妇......

花儿的爹娘为了能够有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平常吃斋念佛,逢初一十五定要去寺庙里上香守寺,花儿娘还特意在院里种了两棵石榴树,意为多子之意,后来不知听谁说石榴树把籽都结满了,还轮给人生籽(子)吗?花儿娘一听,也是这个理儿啊!就叫花儿爹抡起斧头砍了石榴树。紧接着,花儿爹又把院外的梨树和枣树砍了,挨墙种了很多花椒,花椒多籽,每一粒椒子的壳内都不会落空,眼看着院外的花椒长了一年又一年,花儿娘的肚皮却一直没有鼓起来。
清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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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16 09:05 | 只看该作者
直到花儿四岁的时候,花儿娘才生了第二胎,刚怀上就去交了计划生育的罚款,孩子一落地儿,又是一个千金!爹娘都泄了气,三奶奶更是泄气,天天唉声叹气的,一下子没了精气神儿。

跟花儿比起来,这孩子的样貌稍逊,可也是个美人胚子,改换姑让王林给孩子起名字,王林想也没想就说,头一个孩子是花儿,这个闺女就叫草儿吧,这东西满地都是,好养活。

草儿真是皮实,一岁上断了奶就被父母放在菜园田埂上自己玩儿,有时候吃了一嘴土,噎个半死,被娘下手抠将出来,继续放在菜园边。她娘说:吃点土算啥呢,先前的老人都吃过观音土呢,吃点土打湿气!谁吃的菜上没有土?洗得再干净也是有土的,看不见了就没有土了吗?

花儿也在菜园边陪着草儿玩儿,可她不会吃土,她专掐蜜蜜罐吃,吸一口花蕊,甜丝丝的,象娘给的糖。她娘看到了又会说:看俺家花儿就知道啥中吃!哪象草儿,跟缺根筋一样,尝尝不中吃也不吐!三奶奶在旁边也附合着说:就是就是,这闺女不咋伶俐!一双浑浊的老眼扫在草儿身上,跟带着蒺藜刺儿似的。

草儿天生比不上花儿。有时候,家里买些好吃的摆上桌,草儿伸手就去拿,被娘打了手,缩着再不敢伸出来。花儿却去河边洗干净了手,高举着让娘看,得到允许,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吃。眼看花儿快吃完了,草儿气不过,跑过来抢,结果被娘拎到院外挨了一顿吵:你能吃么?牙还没有长齐?

不知什么时候三奶奶也站在了墙外,淡淡地看着草儿说:就是就是,没牙咋吃呢?!

草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双脚来回蹭着地,最后干脆躺下打起滚儿来,弄脏了一身的花衣裳。她娘说,唉哟,这是我生的两个女儿嘛?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三奶奶叹了一口气,回院里了。

等到草儿长大了,还是学不了姐姐那般的爱干净和会讨巧,有了好吃的还是花儿分得多,她娘说,花儿长得大,自然吃得多,你的胃小, 少吃一些也没有关系的!

若是有了大家吃不完的平常东西,她娘就会催促草儿多吃,她说:你小,多吃点,快点长大,长得跟你姐一样高就好了,这样就能接替你姐的衣服了。草儿看着自己的这身衣服和鞋,从记事起就是穿花儿穿旧的,只到了过年,娘会给她纳上一对新靴子,做上一身新单衣套在外面,里面穿的棉袄,还是花儿穿过的!

娘偏着心,姥姥也偏心,偏得都歪到野沟里去了。草儿嘴上不说,可心里知道,这心要是偏惯了,还真不好正过来。

花儿高考那一年,三奶奶去世了,草儿还没有念完初中就辍了学,花儿爹多年积攒的卖菜钱怎么也供养不了两个学生,几年下来,花儿出落得愈发水灵,花儿爹娘哪舍得锄把磨她的手,哪舍得扁担压她的肩,就是去菜园子里摘棵葱,也怕泥土脏了她的手哦!这小手是端茶杯的手,是翻书本的手, 是十指不能沾阳春水的手哟!象花儿这样的人物是要考大学的,长女为大,以后可是要撑门户的!

至于草儿嘛,这闺女自小天分差,比不得她姐姐,过几年嫁与人妇是指望不上了,也只能舍弃她了。

花儿读书很是用功,她挑灯夜读的时候,草儿借着灯光编着玉米苞篮子,她得拿到集市上卖,一个篮子两块钱,除却平常去菜园里浇水摘 菜,三天才能编一个。草儿的手磨得都是泡,她用胶布缠缠继续编。后来草儿买了本草编的书,学着编着,竟能编出美丽的草帽,精致的座垫,拿到集市上不大一会儿就被抢 空了,于是娘也学着编,草儿当老师,手把手的教,娘说:唉呀,我这二闺女哦,在这方面还是很聪明的,编出的东西谁家也比不了!

草儿笑着不吭声,在心里对话道,其实我一直很聪明,在学校是全级前三名的,只不过你们没在意过我罢了!想到学校,书本和自己曾经的成绩,草儿有些黯然,看一眼灯下读书的姐姐,那是与她不同世界的一个人,她是花儿,你是草儿。

花儿不负众望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这在西菜园可是一件大事,村支书在大喇叭里连续广播了三天,邻里的婆婆婶婶爷爷叔叔们, 有送鸡蛋的,有送核桃枣儿的,有的拿着卖菜的毛票来凑份子,这花儿虽然是王姓,可咋着也是戈家的闺女,住在西菜园队,那是队里的风水好啊,虽然这家里没有男孩子,可是一定要有男孩子么?再说了,男孩子一定会成龙么?看看人家闺女,不也成了凤凰么?

改换姑觉得这十八年来终于挺直了腰板,她看着花儿,看着花儿天使般的脸,曼妙的身段以及她的白如葱头的手,看得自己的眼角,嘴角,鼻子弯弯里都淌着笑,怎么看也看不够。花儿旁边的草儿也笑着,手里编着草帽,与姐姐说说笑笑,不停活儿,她的磨掉了指甲的手指被胶布包起来,可又被磨破了,露出些许血丝来,在太阳底下直戳着娘的眼,改换姑突然心里揪着疼了一下,接着再疼了一下,眼里的泪花终于生将出来,顺着脸颊流,她抬起衣袖擦了一下,泪水又流了出来。
花儿的大妈说,看把他二婶高兴的都哭了。花儿赶紧走过去,悄没声儿地替娘擦去眼泪,坐在娘身边,轻轻抚着娘的肩。草儿也走过去,递上一张笑脸说,娘,咋啦,这么高兴的事儿你咋还哭上了?

改换姑笑了,心忖道,这傻闺女,一张嘴不会讨巧,得吃多大的亏呀!可转念又想到,难道非得让这俩闺女一样么?一棵苗上结的茄子还长得不一样呢?!草儿都十五岁了,要是不上学,就会跟自己一样种菜种地卖菜卖粮食,一辈子就毁了,不行,花儿上了大学,也得让草儿上,砸锅卖铁都得去上大学!

可就是砸了锅,卸了铁锨钢锄,把家里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也凑不起啊!有没有更快的赚钱的法子呢?六分菜园地要是能种金子就好了!要是能种金子也得有金子的种子哦!到了晚上,爹娘坐在坑上愁眉苦脸地合计着,竟生出种金子的奇异的想法来。

忽然王林一拍大腿叫道,唉呀,我怎么把这茬子事给忘了!改换姑赶紧问道,啥事?说,西施村紫罗池附近刚开个集体煤矿,这几天正招人呢?改换姑眼一亮,旋即暗淡下来,说,听说煤矿很危险呢?王林说:干啥不危险,我要是不危险去做活儿,草儿这一生可就危险了......

王林去煤矿上班了,一月工资80块,比村里的支书的工资足足多了四倍,除却每月给花儿十五块钱的生活费,草儿在本地念书花销少,每月生活费才五块钱,剩下的六十块钱可全部存下来,家里的日常花销全靠菜园子里的菜,这样,每年可存720块钱,零头去掉, 剩700块,花儿的学费每年不到200,多余出来的线攒起来给姐俩买些衣服,这样算来的话还余500块,500块啊,他要卖多少年的菜才可以攒到500块,这在以前花儿爹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他可以想了,因为他现在是一个正式的煤矿工人,虽说挣的是血汗钱,但按时上下班,月底工资满发,农忙时可以帮帮家里,下了班忙活菜园。草儿看爹辛苦,放了学帮爹打理菜园,爹说,去,这里不用你,读书去!你的那双手是用来抓笔杆子的呢!

草儿帮娘给红薯苗浇水,抓起扁担就要走,娘拽住她的手说,哪里用得着你干?肩压坏了可怎么好!

草儿什么也干不了,怏怏坐下来看书,花儿姐被爹娘宠着的时候,她曾嫉妒过,现在她被爹娘捧到手心里了,感觉并没有那么好。可怜的花儿姐,啥也不让干的日子怎么熬的,想起花儿姐,她倒泛起几丝同情来。

花儿在省城读书,每月会写信回来,草儿拆了信念给爹娘听,爹娘的眼都亮了,这种亮光又让草儿嫉妒起来,于是她念得很慢很慢,娘在一旁不耐烦地说:念快些,念快些,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来,是不认识么?这闺女咋真不伶俐呢!

草儿嗔道,花儿姐伶俐,你去找她哦,让她给你念哦。说罢,站起身来,乌黑的辫子一甩,走出门去。留下娘对着爹说道:你看看,你看看,她要是有她姐一半儿乖巧,我也就放心了......

自花儿大学毕业留城以后,很少回来,改换姑也很少再提起她。有人说花儿找了个城里的对象结婚了,还生了一对双胞胎。有人说,象花儿这般美貌,留在乡下忒亏了,就得住在城里,住高楼,坐汽车,这山沟沟有啥好的!

草儿呢,学的是医,嫌医院过于束缚,自己干起了诊所,经营了几年,口碑不错。只是她爹娘提起便说,可惜没能端上公家的饭碗,那饭碗多牢靠啊。草儿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由自在更重要,再有一点就是,她想带爹娘一起回城,这样一家人在一起也能相互帮衬,爹娘也可以时常见到花儿,两全其美。

可是爹说,这几十年的家业,这偌大的菜园能舍下?我死也要死在西菜园!

她又劝娘,娘说,你姐走了,你还要走?真是女大不中留啊,都走吧,走了清静.....娘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接着又红了一圈儿。

草儿离开省城回来了,在家里腾出一间屋子来做诊所,草儿的医术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来给她提亲的人挤破了门,可草儿就一个条件,那就是男方同意落户。草儿这个条件吓跑了不少媒人,对象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于是一年一年又一年,花儿的两个孩子回到老家都会掏鸟窝了,草儿还是孑然一身。

终于有一年,改换姑松了口,说要把草儿嫁出去,可是草儿不同意,她说,前头有车,后头有辙,你怎么把我姥姥姥爷送走了,我就怎么样把恁俩送走!草儿轻启朱口,言语俐落,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改动。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很久都没有草儿的消息了。
如今洧水源前,西菜园旁,那个美丽的女孩王草儿是否与所有俗世里的医生一样,诊诊脉,开开方,用尽一颗慈悲心肠于每个病人的咳嗽、发烧和安康里小伤小喜,自我安乐,或是一心笃定地守在父母身边,看流年悄过,任时光交替,也都不错,可是少了一样不免遗憾——很早以前,诗经里的《溱洧》有云:“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其情其景,自由欢畅。聪慧如草儿,三千年前与三千年后,除却一个时间的堆砌,心中的所思所想所向往又有何区别呢。

芳华灼灼,岂能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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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6 20:35 | 只看该作者
愿意读你接地气的文章,同是村里出来的,感触很多!祝愿再接再厉,做个接地气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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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28 10:04 | 只看该作者



   对于西菜园名字的来由,村里还有一个说法,是因为队里的所有人家都处于河水之西,而菜园则处于河水之东,约百十亩,建有水渠,以便灌溉。河西人家的民居多是依数十米高的土墙打窑洞而建,而土墙之上再朝西,又是一马平川的田地,田地尽头散落着数十户人家,也种有菜园,离河远,便打有机井,能饮用、浇菜和灌溉庄稼,这些田地菜园在西菜园里有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仰岭儿”。

    沿一条陡长坡上“仰岭儿”,往西走一里,这里有一个生产队的牲口大院 ,牲口大院的对面有个小斜坡,坡下就是机井。机井很深也很大,机井旁边有一个变压器房,出了门就是砖砌的青石阶梯,若是涨了水,这些阶梯就全淹了,若是逢旱天降了水位,那阶梯幽幽探向水底,阶梯缝间长着一些植被,绿的苔,葱的草,映着水光浮动着,别有一股朦动的怯意,使人不敢近前。机井周围用青砖垒了护栏,可是没用,每年夏天都有贪凉的孩子趁着机井没人的时候跳到机井里淹死,于是队部的会计在护栏上三米一写,五米一标着“合理用水”和“禁止跳水”的字样,这些字是用小扫帚沾了白石灰写上的,下场雨就没了,于是重写。

    哑巴看不懂这些字,但他在爹的手势里看得懂是不让近水的意思,他很听话,酷暑天实在太热了,就下到机井阶梯的阴凉处,脱了鞋伸出脚去湿湿水。他曾亲眼看到一只夺路而逃的老鼠从护栏边一头载到了机井里,刚开始那只可爱的小鼠还“吱吱”叫着,又惊恐又四脚划得飞快,游着游着叫声没了,水面平静了,最后慢慢浮起来了。也就一个下午的时间,那只小鼠肿胀起来,被看机井的老戈头撑起网兜捞起来,一挥手“啪”的一声就扔到了菜地里成了现成的肥料。老戈头捞它,主要是怕它沉在水底粘在了水泵上,这可马虎不得的,这个机井里的水可是罩着西菜园上百亩的粮食产量呢。

    哑巴觉得老戈头是残忍的,他听不到“啪”的一声,却从老戈头夸张的手劲和挥动的臂力中判断出他的炫耀和张扬,哑巴不由得抬头又看了他一眼,而老戈头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一脸默然地起了身,拽拽皱巴巴的裤腿儿,回家去了。

    说是回家,哑巴其实回的生产队的牲口大院,他没有家室,独身一人,白天,队里的牲口被人牵走了犁地,晚上牵回来,由他来负责喂草。喂草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这些牲口身上,心里所有的欢喜就都出来了。

    他最喜欢那个黄色的小牛犊,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它一生下来,牛妈妈就死了,跟他的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生下来没有哭,张了张嘴发出奇怪的声音就算了事。哑巴上头有俩哥俩姐,因生他难产,娘下了世,大家都不咋待见他,小时候奶奶带他到三岁上,大家才注意这小子不说话,逗他,他也笑,拧他,他也哭,张开嘴“哇哇哇”的高低拐不过来弯儿。奶奶带他去县医院瞧医生,一张诊断书定了哑巴的命,其实从他一出生他的命就定了,胎里带的先天性耳聋,华佗再世也冶不了。

    这下哑巴更没人待见了,哥哥姐姐出门上学,他就靠大门上看着,看着他们过了河,进了寨,过两个时辰,再看着他们出了寨,过了河,这样看了几年,直到他也有事做,就是扛起锄头松土盘地,这可是个出力活,先是双腿迈开了站稳,举起的锄头不能挥得太高,高了呢,会闪着腰,也不能太低,太低了就使不上劲了,要不高不低刚刚好,接着就是锄头碰着地的时候不能歪,歪了呢,锄锋一斜,这一锄就白举了。

    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抡锄头,到死种的地也不怎么样,哑巴是个天生的好把式,他爹一教他,他三下五下的一试就会了,有人就多嘴,这也是胎里带的吧,哑巴爹一恼,放下锄头,一拳就甩那人脸上了。

    可是很怪,哑巴不锄麦地的草,不锄玉米地里的草,专锄菜园子里的草,人家上工去地里,他跑菜园里。若是有人给他比划,他假装不懂还是去菜园。时间长了,队长就依他的意思,反正只要干活,在哪里都是挣工分。哑巴干活都可放心,队里的会计不用监工,队长也不用察看,只须在队里分菜的时候,来到机井旁边的菜园里转一圈儿就知道了。哑巴的活儿绝对是正统菜农出身才有的手艺儿,啥时候出葱苗,啥季节种蒜,栽茄苗的间距多少,韭花开到啥时候采摘,做出的韭花酱最好吃,四季豆的豆子长到何种程度嫩了,老了,或是刚刚好。这些他爹就教了他一遍,做了一遍,一遍他就记着了。不同的天赋在各个领域,一旦拥有绝对是强大的。

     哑巴种菜就象姑娘绣花,人家是一针一钱。搭色调配,他是一锄一耙,栽种采摘。他把种菜的技术运用得炉火纯青,你看那豆角,一棵一棵的腰身绑在篱笆上,连绑的细布条都高低一致。蕃茄结出来一串一串绿玉似的果子,慢慢变大,变红,秧子身轻,迎风将倒似的,哑巴在田梗上插上细竹竿,将蕃茄穰儿扶起绑好,这样风大雨大也倒不了它!那葱,一排一排,间距犹如尺子量过,棵与棵之间,间隔一巴掌的距离,站在葱地里,横看,竖看,左看,右看,这片大葱犹如排列整齐的队伍,统一着装,统一站姿,竟让人不舍得下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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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28 10:05 | 只看该作者
秋来的风吹过几天,菜园周围田地里的小米高粱就熟透了,招惹来许多鸟雀飞飞停停,啄来啄去,菜园子跟着也遭了殃,这些鸟雀专挑刚包心的白菜吃,间或刨出土里的种子,或是刚发出芽儿的蒜苗,着实招人厌烦。这样的鸟儿一飞一大片,落下刨食一番后再度飞起,一大片菜园子里的菜叶就被啄食了,菜是坏不了,可难看,没有卖相,生产队的菜账老是亏着。

    应该是在一个月明之夜,哑巴用泡桐树掉落的枝干,路人随手扔弃的旧草帽,坑头上睡破了几个洞,手触即破的的花格格老粗布床单,有模有样的做了一个稻草人,你看,这稻草人的头是一个圆圆的大南瓜做的,中间掏出穰儿,插上一个红萝卜鼻子,眼睛挖了两个洞,露出南瓜的黄身儿,头发呢,是一根一根的狗尾巴草,被帽沿儿压着,风吹不起来。嘴巴呢,用刀利出一条线,里面塞了半尺长的红布,随风吐着,有狰狞之象。说来也怪,有了这个稻草人,附近的鸟儿真是少了很多呢。

    队长见了,让人依样仿造了几个,于是五颜六色的稻草人在菜园里热闹起来了,鸟儿们在菜园上空旋上几旋就飞走了。

    那么可以这样想象,一个年轻人站在菜园里,看到菜园里飞落的鸟雀儿,一个大胆、奇特和充满了想象力的稻草人的设想诞生了,并立即付诸行动。做稻草人并不稀奇,在西菜园随处可见用麦秸杆儿和玉米杆儿做的稻草人,可这让鸟儿们都有了视觉疲劳,它们立在菜地里,没有丝毫的震慑作用,反而成为了鸟儿们栖息的好去处。对于任何一种创造,都得有艺术天分,哑巴不知道他有这方面的天分,但乡邻们见了他,对他不用说话比划,只向他竖起大拇指,他立即会意,竟有些羞涩地笑了。

    在哑巴搬进牲口大院以前,哑巴住在菜园的菜庵里,在未住进菜庵之前,他住在家里。

    菜庵一般建在菜园的中间,由三根结实的木柱子斜着入地,入地越深菜庵建得越结实,然后用绳子拧紧三个柱子头,再在三个柱子的中间处绑一些横木,上面搭一些谷杆草之类,讲究的人会把这些谷杆草均匀地绑在横木上,这样刮风下雨都不怕了呢!横木以下用木板挨地围起来,中间两头放一些砖头,砖头上放一块大木板当床铺,然后留下一个门,冬天的时候挂个破棉帘,夏天就啥也不挂,即使挂个布条条也不济啥事,这菜庵是哑巴建的,也是哑巴夏天中午歇晌用的,碰到刮风下雨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后来哑巴就在这里住下了。

    原来哑巴哥仨住一间房,大哥要结婚了,老二跟爹一个屋,哑巴觉得菜庵清静,就搬到了菜庵,大家都以为过了夏,天冷了,他就搬回去了,可是他没有搬。他在这里住着住着爱上了清静。

    寒冬腊月的一天,外面飘着雪,哑巴爹去菜庵唤他回家,他死活抱着菜庵的一根柱子不走,最后菜庵塌了,哑巴哭了。奶奶来劝,队长来劝都不顶用,他往那儿一站,波澜不惊的眼神投过来,任你是多厉害的家庭权威,还是能够代表全队说话的父母官,都不顶用。他听不见。他只有一个表达,就是喜欢菜园,喜欢菜庵,喜欢一个人待着。

    哑巴不回家,队长只好安顿他先在牲口院里住下。这个牲口院离菜园近,也就是个队部,有三间大房,全是青砖红瓦,带有高高的围墙。一间用做队部开会用,一间屋里堆满了草料,另外一间是个杂物间,靠里墙放着一些庄稼什儿,里面放了一个小火炉和一些凳子便于休息,哑巴就在这个杂物间里支了床,垒了灶,高高兴兴地住下来了。

    这个院外挨墙搭着牲口棚,什么黑马白驹,黄牛骡子的大小几十头,春秋牲口干活累,嘴上不敢少,得紧着它们的肚皮撑着吃,一个个喂得肚滚毛亮。夏天草丰盛,一般喂两次,到了冬天,就喂些队里储备的干草加极少量的麸子皮,中午喂一次,下午喂一次,夜半还要再加喂一次,白天,牲口有人喂养,到了晚上夜班喂养牲口的人都贪恋家里的热炕头,下床晚或是根本隔过去不喂,直饿得牲口夜半直叫唤,气得队长跺脚骂娘,开会数落一通,大家勤三天,一不留神过了冬,打春拉出骡子牛马遛遛,一个一个象被削了一层肉,春耕没气力,队长的骂声更大。

   自从哑巴来到这里,一切就好了。这小子勤快,队长只带着他半夜给牲口喂了一次草,他便记住了,这一喂便是五年。

    夜半给牲口喂草是记工分的,这让别人有些眼红,有人说晚上让一个哑巴守着牲口不放心,那半夜来了贼把牲口都偷走了也不知道啊!说得再理,可是会上讨论这个事的时候,哑巴好象听到了似的,谁说他,他就朝谁红脸,他“啊啊啊”地站起来,强烈地表达自己的不满。队长不放心,还是给了他一面铜锣,给他示范,意思是如果半夜有人偷牲口就敲响它。哑巴听不到,可是全队人都能得到。

   那些年月,队里集体耕种,谁家有几个牲口,大家心里都有数,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养得起牲口的。小贼们偷牲口不为耕种,一般拉回家连夜宰了吃肉,尤其临近年关这事时有发生,所以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一个哑巴看牲口院,这在当时传得很过远,贼们踩了几回点,故意跟在哑巴背后大声喊,哑巴连头都不回,他们乐了,觉得机会到了。

清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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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28 10:06 | 只看该作者
在没有进牲口院之前,哑巴只觉得他种的菜亲,你看,埋下的种子,浇了水,过几天就出苗了,再过几天青凌凌的就能吃,多好!再说,菜园里没有那么多人,不必去猜他们说笑的对象和内容,以及内容里隐藏的另一种含义。他听不到好的,坏的,拐弯儿的,谄媚的声音,只看到青的,绿的,黄的,红的园子里的菜色果实,这就很好呀!

    现在他住在牲口院里,他觉得他喂养的牲口也可亲,这是跟植物不一样的亲,菜伺候好了,支棱棱脆俏俏地被人摘了扔进了菜蓝子,就诀别了。而牲口呢,那匹黑马,刚喂它喝水的时候,它眼皮都不正眼看他一下,傲得很,烈得很呢,用手摸摸它的鬃毛,它就扯紧缰绳,仰头长嘶,可惜他听不见,只看到黑马前蹄扬起,嘴大张着,鼻孔也大张着,吓得他后退了几步,扔了水桶就跑出来了,队长站在门口大笑,腰都直不起来,他的脸红得跟酱了酱似的,他知道队长笑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他喜欢这头大黄牛,他刚见到它的时候,它的肋骨暴突,一条一条要撑破皮毛似的,大眼瞪着,上下眼皮似乎连眼珠都含不住了!他摸的头,它不动,他摸它的背,它也不动,他把拌好的草料放手上喂它吃,他发现黄牛的目光很和善,跟奶奶看他的目光一样,可惜,没过多久,奶奶一病不起,走了。黄牛旁边立着的是一只健壮肥实的青牛,看到他喂黄牛,四蹄不安烦燥起来,要不是他挡着,青牛的头就伸到了黄牛的食槽里了。   

    夜半的天真冷啊,星星离得好远,一弯月牙儿刚刚生成,每夜的这个时刻,也就是零晨时分,哑巴就披衣起床了,端起黄昏时分准备的草料进了牲口棚,现在他跟它们是老朋友了,看到他进来,棚里一阵骚动,牲口们都摇头抖身晃着尾巴看着他,他把草料倒进马槽里分均匀了,他可不想漏掉每张嘴,它们得吃饱了,这样他才睡得安稳。他这次给那只黄牛分得格外多,因为黄牛怀了小牛犊,大家都安分地嚼着草料,那头燥性的青牛现在挨着性烈的黑马,它们各吃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哑巴喂完了牲口,洗了手,把暖屋的煤火炉提到屋外,倒床便睡了,不久便做了一个梦,奶奶回来了,坐在床边看着他笑,摸摸他的脸,拍拍他的肩,又捏捏他的下巴颏,接着娘回来了,她盘着一个髻,穿着时兴的碎花衣裳,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只是他看不清她的脸,他一直认为娘的脸跟戏台上的仙女一样的美丽,可是他怎么看都看不清楚,他张大了眼睛看,却不知怎的突然换成了爹,爹急急地拉他起来回家,他挣扎着,菜庵却倒了,差一点儿砸着他,他还是不走,爹气急了,顺手端着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摸了一把脸,水正顺着脖子流,浑身打着冷颤,被窝湿透了,他立马滚下床,顺手在床边墙头拿起锣便敲了起来......

     “咣,咣,咣......”铜锣的声音在寒冷的冬夜传到了整个寨子里,传到窑洞内每个队员的耳中,惊了洧水,怯了星空,离牲口院近的队员们拿着手电筒、镢头、铁锨等各种庄稼什儿都跑了出来,赶到牲口院附近的大路上,接着,更多的队员从菜园的小路上跑过来,把偷牲口的贼们给堵得死死的!哑巴敲着锣跑了出来,大家挥着手电筒才发现他身上没有披衣,脚上没有套鞋,仅着了一条尺把长的内裤,头发硬得已经结了冰凌碴子,看到了大家,他勉强挺直了一下腰,脖梗缩着,嘴里“啊,啊,啊”地大叫着,队长走过来,给他披上了自己的棉大衣,爹一把搂过他的肩,搓着他的手,摸着他的头,把自己头上戴的棉帽给他戴上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象个英雄。

     原来哑巴自知没法听到夜半牲口院内的动静,可也怕有贼人上门,他猜测贼们偷牲口大多翻墙而下,然后带牲口走大门,万万不会让牲口也翻院墙。于是想了一个办法,他在两扇大门的最上端偷偷钉了两个钉子,并把钉子打弯,不能被人轻易发觉。每晚夜半喂完牲口之后,他拿来一条结实的铜丝儿细绳,一头拴在两扇大门的两个钉子上,另一头留在他屋里,他在床头的房梁上吊了一盆冷水, 并把绳子沿盆沿系好,这样,只要有人打开大门,扯到绳子,这盆冷水就会兜头浇下,再温暖的被窝也不怕你不起来!当然,若一夜消停,到了早晨,他就悄悄地把绳子解了,把水盆端下。他想,最好不要让人知道,知道了就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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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30 14:05 | 只看该作者
这事以后,队员们对哑巴敬重起来, 都说,哑巴看着不会说话,心里都是窟窿眼儿,灵光着呢!队长说,我当初都没有看错他,咋的,这下牲口院交给他可就放心啦!哑巴不知道别人说些什么,但他看到别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光彩,他的目光也光彩起来,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那次做梦,又没有看清楚娘的脸,他便夜夜希望再梦到娘,可是有再多的梦,他也还是梦到一个女人的影影绰绰的轮廓。
过了春儿,大黄牛生小黄牛的时候,哑巴守在身边,看着大黄牛流眼泪,哑巴也流,从中午流到黄昏,又从黄昏流到夜半,小黄牛终于生下来了,摇摇晃晃站不稳,可不敢近前扶。老人说,牲口生下来就得会站,站不起来,就废了。小黄牛卧在草堆上把自己舔得干干净净,它慢慢地挣扎着伸蹄触地,一摇一晃地终于站起来了。大黄牛拼尽了力气,歪在那里长哞了几声,渐无声息。大黄牛不再流眼泪了,哑巴继续流着,流到天亮,看着大黄牛被人抬走,他拦不住。

有人提议说把大黄牛直接埋了,算是对有功牲口的最后善举;有人则说:大黄牛生小黄牛大出血,血放干净了,肉可以煮了卖钱,也算队里的收入;也有人直接说,干脆宰杀了,按队里的人头分了算了......这些,哑巴都听不到。

以后每晚哑巴喂草料的时候看到小黄牛就想到大黄牛,想到大黄牛就想到娘,娘就象是一个谜,是他夜夜梦里虚拟的一个身影,是他无论怎样设想最后都将模糊的一个念想。时间久了,哑巴知道了,娘的样子是他想怎么设想就怎么设想,想怎么界定就怎么界定的,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娘的真实模样,这使他气馁极了,梦做得少了,人的精气神儿也少了,干完了活儿,有时便傻傻坐着看看天,看看河水,再去机井旁转转,不知不觉十年、二十年过去了,小哑巴变成了老哑巴......

那几年生产队分田到户,队部把牲口分到各户,队部也搬到了寨子里头,偌大的牲口院空了,只留哑巴一人在那里住着,队里没人说啥闲话,也没人说要把房子拆了平整成土地,似乎哑巴应该就住在这里似的。哑巴不再侍弄牲口,手里没了活儿,实在闲不下来就开始养些鸡鸭家禽,再后来他养了一条狗,跟了他好多年,他叫狗的方法很奇特,他只要双手合并拍掌,狗就欢欢实实地跑过来,他在哪里,狗就在哪里。

又过了几年,西菜园有人打了小煤窑,公家的牲口院就成了一个私建煤矿的办公地点,哑巴依旧住在这里,种它的菜,喂它的家禽,照顾他的狗。这里人来人往的,到了晚上也是灯火通明,根本锁不上门。哑巴养的狗象一个摆设,“汪汪汪”的叫上几声,就会被人呵斥不让叫了,渐渐地,狗在院里不叫了,倒是出了门,一见人就开始狂呔。

不知何时,哑巴爱去机井边闲坐,这里空气湿润,风里都带着水气,这种带着土腥味儿并混合着菜叶子和青草味儿的味道深深地吸引着他,在这种味道里,他总能想起一些陈年往事:几年前,爹病了,是治不好的涝病,一年比一年重,他把爹搬到牲口大院以方便照顾,那年冬天爹终于捱不住去了,临走时拉着哑巴的手,闭了眼还不松开,爹这是不放心他啊。想起爹,哑巴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鼻子一酸,眼湿了,揩揩泪水,再想起娘,使劲儿地去想,还是想不起什么.....

他又想起走了两年的老队长,这该是多好的队长呢,总是把他的工分记得高高的,从没亏待过他,使他在这个家里能够把头抬得高高的!最使他难忘的是,队长卸任的时候还把他托付给下一任队长。那年桃梨新落,紫桐初开,就在牲口大院内,老队长指着他住的那间房,做着睡觉的姿态告诉他:他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对了,还有老戈头,最后一次见他,他是半躺在架子车上,被他的儿子拉着去镇医院瞧病,看到了地里收麦的哑巴就停了下来,伸了伸手算是打了个招呼。老戈头什么时候没的,哑巴并不知道,只到有那年深秋,他路过老戈头家的地,豁然看到了一座新坟,坟头上的花圈直刺着他眼,哑巴心中一沉,想起老戈头笑眯眯的两条线缝儿眼,不忍再想,急忙转身走了。

现在机井旁的菜园大多恢复了耕地,机井早没人看了,护栏依旧,但没了护栏的意义了。根本不会再有人往机井里玩水洗澡,机井里的阶梯全露出来了,井底长满了茂盛的水草,谁要是顽淘朝井里扔下来一块石头,只听“砰 “的一声,井底便溅起了几道凌厉的淤泥来,有的扑向水草,使草身抖抖瑟瑟晃了几下又缓缓直起了腰,有的扑向机井的墙壁,再慢慢地滑下去,接着井口泛起有年有月的腥臭味儿,溜着风边儿,一波儿一波的涌上来,直冲人的后脑壳,然后这里是死一般的静寂......

也就半年的功夫,机井就干得透透儿的了,没有了水,哑巴再也没能种出水灵的菜!猛一闲下来的他,手脚倒使被困住了一样,不知怎么办才好。尤其到了农闲时节,实在没事可做,他就和狗遛达在乡间的小路上,看不到清心气闲的姿态,倒添了几分潦倒无助。直到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幅扁担和两个水桶,兴致很高地跑去河边挑水种菜,可毕竟岁数大了,有一天挑着水爬大长坡的时候摔了一跤,崴了脚,歇了仨月,以后再也不挑水了。

有时候他“哇哇”比划着冲进煤矿办公室,端着一碗水让他们看,那是碗煤井出的水,带着煤屑的黑水,放个半晌,便会看到,细煤渣沉在了碗底,意在告诉他们,水没了,菜都种不成了!可谁也不懂他的意思,也不愿弄懂他的意思,或是都在假装不懂他的意思。
煤矿有食堂,出门买菜,一买就是一架子车,煤矿的领导觉得哑巴一人也不容易,常常给哑巴分过来一些新鲜蔬菜,哑巴怎么吃也是吃不完的,有现成的菜吃,本是好事,他也可以真的闲下来,随便去哪里坐上两晌,一天就不长不短地打发走了,这使得他更加寂寥了。

机井成了一个大干坑,已经不是机井了,哑巴便不再去了。他没事的时候常常靠着门墙发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风搅起一阵土粒儿,落下来,却是一层煤屑,他看一眼老狗,觉得不对,原来狗的浅黄色的毛变成棕黑色的了,下了雨,顺着狗毛滴落的的雨水黑而叭唧的,再一看脚下的雨水已经流成了河,那雨滴劈劈啪啪地砸下来,竟溅起一朵又一朵的黑水花儿......

在很多年前,哑巴就已经离世了,他是死在牲口大院的,不知得了啥急症,一口水没喝,一把药没吃,头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过了天晌午,隔壁煤矿值班的老李一大晌没见到哑巴了,也没看到狗,就推门进去看看,结果看到哑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睡姿平稳,面目安静,估计是后半夜就已经咽了气,身子都硬了。

再看那只守主的家狗,卧在主人的鞋上,前蹄刨地,尾巴低垂,头微扬着,看着来人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哀鸣......

哑巴没有名字,都叫他哑巴。生前,他大哥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他,哑巴管给侄子建房修院,娶妻成家,他们则管哑巴老了有口粮饭吃,冷了有棉衣穿,生了病身边有个人端茶递水,死了呢,也有人哭几声,而不致于身后冷清,让外人看了笑话。

人这一生,无非为温饱,为名利、为欲望,除此之外,还求些什么呢?或许真正所求的无非是能够真切地看到某个人的样子,并能够把这一切凿进骨头里,那也是自己认真执着的样子,不过是身在其中而不知罢了。

清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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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0 11:05 | 只看该作者
菜园记(五)

西菜园是唯一可以在集体吃大锅饭的年代里跟外队的百姓卖些菜的,原来是偷偷交换,我给你一个萝卜,你给我一个红薯,取消了大锅饭集体种地之后,大家都是按人头分地的,自然按人头分菜地。西菜园的庄户人家离水近,除了门前菜地流过的洧水,出了院门,走几步就是深井,把辘轳上的绳绑在水桶上卸下井去,挨着了水面猛地一倒就装满了水,然后用力摇着辘轳,只听“吱呀,吱呀”一桶水就拉上来了,放在太阳底下,清凌凌地泛着天光,一晃一晃的,看一眼心底就跟扇了风似的。

除了西菜园,大多数村子依山而居,或是家根扎在了半山腰,靠下雨流到水窑里的雨水洗衣打杂,嘴面上吃的水则要跑到十里之外的西菜园找口井担水。想吃口菜,那也得跟吃粮食一样,得看老天爷的脸色。

无疑,靠着洧河,依着水井,西菜园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粮食,吃不完的菜,有时候队里分菜,把几天分的菜一次聚起来,紧一紧自家的口,还能余下一些菜走走亲戚,西菜园的菜早已经传到五里八乡,名儿有了,想嫁西菜园的妹子们也多,这就使西菜园的年轻小伙天生自带一种优越感,即使在队里最不起眼的二力,也能讨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回来。

新娘叫青玉,人如其名,脾性柔和,身材高挑,比二力高出半个头来,一张脸生得纯净无暇,面若满月,眉似新柳,眼底含墨,深得探不到底儿,整个人看起来纤弱清秀,别有一股温婉气质。以青玉那幅风吹即倒的身板在当年找婆家是不吃香的,那时节男人挑媳妇,都喜挑膀大腰圆型的,好生养不说,主要能下地干活,清玉养在家里看着还行,下了地还真怕镢头压着了她呢。但二力第一眼就认定了青玉,除了她,他再不想娶任何女人。

青玉家住密咕山,大山深处,石多地少,收打的粮食都是看天收成,每年都不够吃。春天来了,他们在山上采摘各种发了尖尖儿的嫩芽芽焯了水吃,夏天好打发,野瓜山果也还能够填填肚子,逢秋山上的各种果子最多,贮存起来也能捱到深秋,冬天下过了霜,再来场雪,饥寒交迫的,是最难挺过的日子。山上的人,无论脸庞还是身材象是打了印记,在镇上碰了面儿,一看其人气色,就知道是密咕山深处的山民,那一张干黄如蜡的瘦脸,一幅薄如削刀的身板,感觉根本扛不过大风,似乎风一旋转人就要倒了似的。因此山里的妹子能嫁到西菜园来,都认为是攀了高枝,最其码肚子里有了粮食,能象个人一样的活着,这就很好了。

青玉就跟媒人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过了门,家里分的粮食若是不够吃的话,得有红萝卜和白萝卜管饱!这话传给二力听了,他是又心酸又乐开了花,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没有过吃不饱的经历,每次吃饭他都往撑里整!在西菜园的菜园子里劳作,趁人不注意,随便下手薅棵葱,摘根黄瓜吃,并不是为了填肚子,而是尝鲜儿!西菜园的田地十有八九都是水浇地,年年粮食都吃不完,且说菜呢?!

青玉命好,嫁到西菜园不久,队里就解散了集体地,每户按人头分了地,过了没多久,又按人头分了菜园,两口子勤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好。半年过去了,青玉的脸也红润了,人也精神了,见谁都客客气气的,眼皮不往上瞟,也不看轻自己,说话慢言细语,能上能下,一字一句都带着骨头呢。二力呢,一改往日畏手畏脚的怯懦面貌,站在人群里气也足了,人也有胆儿了,打个趣儿耍个鬼精儿的,人也活泛了很多。

渐渐地大家发现,原来木讷寡言的二力,实际很聪明健谈,而无疑媳妇青玉的到来,使这个小子开了窍, 原来糨糊一般的脑袋,就象卤水点过的豆腐,忽地成形了,猛地灵光了。

又一年的夏天来了,下过几场雨之后,西菜园门前的深潭水都会变阔变深,河两岸的芦苇一夜之间就会冒出一头来高,水草自不必说了, 靠水的向水深处扩展生机,根儿扎到岸边的水草则向土地匍匐腰身儿,都不知结果如何,只一味葱葱郁郁,也有老掉的水草,不消三五日 ,叶子一黄,散了架,被水逐流。

二力象往年一样的下河消暑,清凉凉的水一沾身儿,二力就兴奋起来,先钻个猛子再浮出来,然后朝河中的深潭游去,在深潭里,他象一条鱼,时而浅浮与岸边,时而深游在湖中,只待过足了水瘾,一个人躺在河床浅处,往颈部垫了一块圆石,那流水漫过他的胸膛和臂弯,恰如琴声流过,一阵顺河风徐徐吹来,使他通体沁凉,惬意舒坦。可是忽然,他觉得不对,他伸出的长臂在阳光下并没有呈现出皮肤的颜色,接着,他发现他的每一寸肌肤 上的每一个毛孔处都凝聚着一个小黑点,他从水下摸出的石块上面也粘粘的包裹着一层黑,进而,他又发现,浅处的河底泥不是原来的土黄色,而是隐隐带着黑,甚至他能明显看到细小的黑屑上下浮动,这些不速之客,突然就破了河水的清澈。

二力仔细地看着河道,在沿岸的泥土上 ,芦苇浮出水面的茎叶处,包括水草缠绕的密集处,都团着那么一些黑,流不走,冲不掉,用手一拈,指肚一片黑,黑得糁人,象一道占领溪河的黑咒。
他马上站起身,回到院子打了一桶水把自己洗干净,再跑到河边看。通过岸边淤泥上堆积的黑尘,二力确定这是煤,这肯定是上游的煤矿向外排水带出的煤。二力去问队里的老人,老人说,这肯定是煤啊,上游的山窝窝里早就有煤矿了,原来水少,下游根本见不到水,现在煤窑打得深了,也打得多了,井底的水又没处排放,自然排到咱们河里了!合着把这道河当成自家煤矿的排水沟了!

接着,二力又去察看队里最西端的河水,这股从阳城山流下的水,在阳光下虽透着一股子亮,却也是一种骇人的黑亮,你不知道它要黑多久, 这是多久的事了?怎么自己以前都没发觉呢?

发觉的事情,是发生过了,并无可惧,不知不觉才更为可怕,不知不觉有慢浸细噬的耐力,一旦占领便会摧残枯拉朽,毁于死地。

大湾村的西菜园地处香山脚下,此山得名于唐诗人白居易,诗人任河南府尹时,发现磁碳,民得其利,建庙于香山峰顶,至今香火不断, 《说嵩》载:此山“石质脆腻,细理缕叠,遍产磁炭”。此处产煤,由来已久,原来是挖官煤,后来集体建煤矿,现在政府鼓励个人创业,给予支持,外村几个胆大的竟然合伙打起了煤窑,私人煤矿设施简陋,技术简单,有些矿井设备还是买的二手货,危险潜在,本地人很少去干挖煤的营生,外乡人迫于生计才把命拴在裤腰带上下了井,这样干了几年,也遇到过几次突水和瓦斯事件,但在那个年代,政府不插手,一般赔钱了之,两下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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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1 15:38 | 只看该作者
二力走访了乡镇的几个煤矿,那些新出的闪着黑光的煤堆得跟山似的,拉煤的外省车辆从镇上的大路一直排到了煤矿大院,足足排了三里地!二力大为吃惊,镇里的政策才放开几天啊,这些煤矿跟雨后的春笋似的已经遍地井架了!二力走着看着,眼里热辣辣的,心底翻腾着,象煮开了锅的热水。他觉得出头的机会到了,他得做点什么,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怎么着也不能窝窝囊囊地活着不是?

二力回了家,神思还完全没有收回来,脑海里一直是煤矿出煤拉煤的热火场景,思虑了几日,二力把想法给青玉说了,他决定凑钱打小煤窑,青玉并不拦着,并把她的体己钱全拿给了二力,她觉得男人得干点啥,不能吃饱了靠墙根儿闲侃或是通宵在麻将桌前厮混,有了正经事儿做,男人才象个男人的样子,那么,男人的女人也就有了女人的样子!

说干就干,煤窑的井口就设在自家的水浇地里,占自己的地,谁也不会说啥,那时候不少老人说二力是个败家子,放着好好的地不种,当季的麦子毁了挖大坑,那地方有煤?做梦!要是有煤,祖宗多少辈都不知道,好事能轮到你头上?二力是聪明的,在此之前,他专程去省城请了勘测专家过来,经过几天的勘测,结果是他家麦田下有煤,不仅是他家麦田有煤,这方圆五里处,人家拍着胸脯子保证有煤!
那么说,整个西菜园的地底下都埋着黑黄金啊!自从得到了这个准信儿,二力的眼亮了,头又开始发热,心跳得要蹦出来似的。事不宜迟,他立即联络了几个哥们儿,带着他们到各个煤矿转悠了一圈儿,等他们的脸儿上有了变化,心里有了想法,再带他们去镇上的一家饭店搓了一桌,酒足饭饱之后,才与他们商量入股的事。这几个兄弟正有此意,当下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开始着手办理煤矿开采的一干证件,等所有事宜完毕,二力央人看了风水,找了一个好日子,在自家麦田里劈劈啪啪地放了一挂鞭,就挥锨动土了。

二力打小煤窑了,这在老辈人的心里是想也不敢想的事,这在西菜园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可二力这个毛头小伙子竟然干成了!一些人开始对二力重新审视,多少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你看这小子,个子不高,倒也强壮,长的是一张四方脸,麸皮肤色,眉直鼻挺,一张阔嘴一笑能拉到腮帮上,所以他笑起来看着有点夸张,但绝对不是假笑,你能看出他十分的真诚来。最有意思是的这小子的睫毛又黑又长,长得翘了起来,挨着了上眼皮,幸亏他长了单眼皮,清秀便减了三分,有了些许阳刚之气,但那双眼不得了,黑白分明,亮若星辰,自带一股凛意。倘若来了一阵风,他便会半眯起双眼躲避灰尘,这时,他的似张似合的双眼便媚得跟女人似的......

这在以前,大家都会说二力有娘味儿,暗地里说说笑笑就一哄而散了,自从二力开始打小煤窑,以前说笑他的人却说,以前没看出来啊,二力这小子男人女相,这是要发大财哩!周围的人听了,心里嘀咕着,这马屁拍得也太及时了,也不怕拍到了马蹄子上!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还有一些人扭过脸撇起了嘴,不接话,背起锄头下地干活去了......
在整个西菜园队里,有三分之一的人觉得二力想钱想疯了,直接就笑话开了,青玉都不敢出门,一出门听到不阴不阳的梆子话,不如躲了,躲了清静。三分之一的人在等待着看笑话,他们不发声,说风凉话多没教养啊,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要顾个脸面,只是他们掩饰不住自己猜测、不屑和怪异的目光,青玉不看,或者假装没看到,照样见了谁都笑吟吟的,象没事人似的。剩余三分之一的人很冷静,偶尔在村里碰到二力,会客气地递上一支烟,问问井下的进展和近况,说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这些人没有表现出看笑话的姿态,脸上一幅完全是自己人的神情,但二力明白,他的小煤窑还没有挖到一定的深度,若干了仨月半年不见煤,这剩余的三分之一直接归拢为三分之三!

结果全队的人确实归拢到了三分之三!不过,正好反了个个儿,不出仨月,大力的煤窑出煤了,煤色上等,煤囫一触即酥,煤炭居多,地下石头还少,就是水怎么抽也抽不完,不过,沿着地边挖一条水渠,这水直接就流到门前的溪水里了,那是天然的排水溪,都往那里排,没人管 。

二力发财了,在镇政府的先进企业表彰大会上,他作为最年轻的煤矿企业家发了言,并成为长冶镇的重点企业扶植对象,整个长冶镇的爷们儿人都认识了二力,这小子不象有些人,发了财说话牛哄哄的,爱搭不理的不说,还给脸子看,人们大远瞧见这样的货自觉就躲了。二力不一样,他保持本色,懂得谦逊,没有架子,见了面主动打招呼还带着笑,大家都爱往前凑,听二力亮堂堂地说一声:哥,有空矿上找我喝一杯啊!或是:兄弟,有啥事需要我的就说一声儿,别不把兄弟放眼里啊......

就在两年前,二力还是一个穷小子, 三间破瓦房,一个旧大门,前脸上的瓦掉光了,露着朽得要断的木头,土院墙上塌了个豁儿,猫狗随便进,撵都撵不完。现在呢,三间砖房重立根基重新搭建,院里又添了两溜儿厢房,大门带房带过洞,十足的四合院,这种排场在西菜园生产队可是第一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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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6 16:49 | 只看该作者
自从长冶镇开过了先进企业表彰大会,整个镇的媳妇们都认识了青玉。这小媳妇真是有福呢,看着不言不语,腼腼腆腆的,跟能掐会算似的,飞出了那个穷山窝,落到了二力的梧桐树上,这没几年功夫,翅膀一扑楞抖起来还真变成了凤凰!再说青玉本就长得好看,有了钱,自然穿是光鲜,她是活脱脱的衣裳架子,渐渐地,青玉领跑了西菜园的服装潮流,她往那儿随便一站,就是西菜园的姑娘们和小媳妇们的领秀和标杆,这在当年颇有明星效应。
这时候,村里有想法的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找到二力开始商议、计划和实施更有规模的煤矿,尝到了甜头的二力当然不会放过发展的机会。不久,西菜园的田地里就立起了一个大矿井, 这是由二力出资帮助他们建立的矿井,二力兑的是暗股,实际上这个煤矿由他们自主经营,大家都觉得二力义气,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等这个矿井正式出煤以后,大家结结实实地高兴了多天。说实话,二力是真的高兴,在西菜园的诸多矿井中,他兑股的矿井就有两个,算得上是队里首屈一指的“首富”,每天喝点小酒,喜滋滋的,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青玉的喜或不喜一般不表露出来,但她只要不怎么说话,二力就知道她有想法了。有天吃晚饭,青玉在饭桌上放了两盘菜,一盘炒青菜,盘子边沿儿摆放了五双筷子,另一盘是香喷喷的回锅肉,盘子上放了一双筷子,可实际上吃饭的连同孩子只有他们三个人!

青玉把那盘回锅肉一下就推到了二力的面前,二力看了半天,有点回过神来了,青玉的意思是让自己吃独食呢,这不太好吧?青玉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边吃边说:“我们自己有能力单独干,为什么不独干呢?给他人做嫁衣,赚一点股份钱,面子上你倒是维持住人了,可是指不定人家背地里说你傻呢......”

二力一听也有道理,定定地盯着盘子里的肉,心里开始思忖起来,看二力动了心思,青玉又说:“这地下的煤说不定哪天就挖没了,到那时,你准备做什么呢?现在花销这么大,以后孩子上学到省城,总得给孩子买房置业吧,不如趁现在多捞些钱,什么朋友兄弟的,没了钱,你二力还能入他们的眼么?!”

青玉的话听着很不顺耳,二力正要发作,只见青玉立时给他递过来一张笑脸,体贴地给二力夹了一块肉,温存地又说道:“来,吃,吃吧,快凉了,我也只是说说,没有别的意思,别往心里去.....”

那天晚上,二力失眠了,青玉的话直戳到了他的心窝子里,事实上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就是现在他在队里是个人物了,都高看他几分,搁以前谁把他夹在眼里呢。青玉说得对,她看问题既深刻又全面,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在旁提点,使他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谁都没有料到二力不声不响地在距离矿井一公里处又建了一处矿井,且日夜出煤,分毫不让,这个时候,大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可说不出来,再见面时,大家感觉氛围不一样了,面上都打着哈哈,可心里有了门槛,高低过不去了......
那年月,拉煤的车从西菜园的煤场排到寨里头,路两边多了饭店和代销点。 队里小有能耐的人都在矿上安排了工作,记账的记账,过秤的过秤,电工打杂的一应俱全,家家户户按人头排队装煤,现装现结,这二力发财了也没有忘记乡邻,人也随意得很,青玉看着也面善,谁要是有难办的事找他们帮忙,他们从不露为难之色,即使倒贴也要把事办好,这下二力夫妇的口碑更好了,大家由开始对他们的羡慕转变为内心的尊重,见了面,都不觉保持了距离,也拘谨了三分,很多人感觉到了自己与二力夫妇的差距,他们认为,这绝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在为人做事上,除了西菜园的队长,谁还能跟二力夫妇比呢。

想起前些年队下邻里的言语目光,青玉不往心里去,不是现在不往心里去,是有了钱,也不稀得往心里去了。搁以前的光景,她咋不往心里去呢?以她的容貌身段,下嫁了这么个一身量粗短,容貌平常,心智一般的丈夫,从内心来讲,当年多少是委屈着自己的。她曾从不服命运,但她却屈从了肚皮。没有粮食吃,还什么命运不命运的!于是她把自己交给粮食!能吃饱了饭真好,再也不过那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再也不用在大冬天里冻坏手脚,这西菜园里有的是暖手的煤。

你看,这煤火烧得多旺啊,不管是七个窟窿眼儿的煤球还是九个窟窿眼儿的煤球随她烧,她爱怎么烧就怎么烧,想烧多少便烧多少,原来在山沟沟里,做饭都是烧柴禾,用风箱推一下火,那火窑屁股里就会吹出一片烟灰来,扑得满屋都是,现在呢,灶里用的煤球干干净净的,不熏眼,不呛人,更不流泪,轻轻松松,一个煤球就能煮饭,炒菜,火乏了还能烙两个饼,这日子想都没敢想过呢。

她没想过,她的娘家人也没想过。当年青玉可是弃了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了不挨饿才嫁给二力的,为此,她的娘家大哥有点看不起她,因为大哥的未婚妻就是嫌家贫才嫁到远方去的。只要青玉回了娘家,大哥一看见她,额头上的青筋就暴突了出来,那目光恨不得咬青玉一口,青玉呢,也不多说,放下一些玉米面和菜,跟父母打了招呼就走了。她觉得,她不饿了,也不能让家里人挨饿,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现在的光景全变了呢,日子一天一天出乎意料的好,娘家烧的煤是二力拉过去的,大哥的媳妇是二力出钱娶的,大哥明三暗五的新房是二力找人盖的!在密蛄山那个山沟沟里,老老少少谁不认识二力呢,二力是他们那一辈找对象的唯一参照标准,可是这十里八村的,又有几个二力呢,姑娘们都恨自己生不逢时,让青玉白白抢了二力,使她们失去了机会。小媳妇们呢,一与老公吵架就说:你看看人家二力,有钱还对媳妇那么好,我咋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个货,铜子儿没几个,脾气倒大得撑破了天......

青玉自从认识二力,她就知道她对二力没有感觉,她是有目的的,不是纯粹的爱,可她知道二力对她一见倾心,这就够了。在她看来,不管怎样她是赚了,不仅是赚得活命的粮食,还赚得了二力的爱,二力的钱。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愧对二力,其码在感情上,她没有二力那么真诚,她曾试图去爱二力,可她发现,她越努力情景越糟,她发现感情这种事太自然,根本强求不了,后来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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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6 16:51 | 只看该作者
自从青玉嫁给二力以后,这个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女人就用她的智慧启发和感化着二力,她做好她的本分,高低上下二力自然掂 得清,别看她平常在人堆里娴静得如菊如兰,不言不语的,回了家,她把她看到的想到的以及自己的设想说给二力听,说完了就扯上围腰做饭去了,留下二力坐那儿思量权衡。一般情况下,二力的做法都在青玉的设想之中,可她不表露出来,她得给男人面子,这正是一个女人驾驭男 人的高超之处。

在人前,她尽力做出与二力十分恩爱的样子来,让二力心花怒放,而在人后,只要二力不在家,青玉的落寞便会适时萌发,她常常想起当初青梅竹马的恋人来,有时竟会失了神儿,二力不知,看青玉脸色欠好,便买回很多的补品给青玉熬了吃,青玉实在难以下咽,但不能辜负了二力的心,这就象她选择的生活一样,咬咬牙总得过下去。

有时候青玉竟分不清哪样是真实的自己,哪样是虚假的,这两种人性忽而截然分开,忽而又相互冲撞,似乎要撒裂了她的胸膛,但她用波澜不惊的外表强压住波澜壮阔的内心,稳稳地走在现实里,见谁都是一幅淡淡的笑脸模样,或许人生就是真亦假,假亦真,何必认真在意呢。青玉这样安慰自己。

话说西菜园的煤矿多了以后,大家忙着装煤挣钱,除了年迈的老人不舍得丢下园子苦力支撑外,大部分的菜地荒废了,每家只种得够自己吃,去集市上卖菜,或是给亲戚家送菜,转眼已是哪一年老黄历的事了。
没有谁发现自己的菜园子里的土地变黑了,也没有谁在意菜叶子上落满了煤屑,河里不能洗衣裳了,有了钱,家家户户都买了洗衣机。不知哪一天,井水少了,辘轳上的绳索换得长了很多,又过了一些时日,井水干涸了,这就象生活缺了一双眼,一步都走不得了。这着实让人惊慌,可是很快,二力的送水车把远方深井里的水送到了家家户户,接着,从省城请了勘探打井队,不分昼夜用了两个多月时间打出了一口300米深的水井,测过水质后,并联合村委给全队装上了自来水。为此,二力又一次受到镇政府的奖励,并冠以优秀农民企业家的称号。

但这次镇政府的奖励并没有让二力振奋,他反而心虚起来,他想起当初水井干了,西菜园几十户人家找上门来看着他,象看仇人似的,以往邻居们对他的和气、谦虚和尊重一扫而光。尽管他腰里鼓囊得跟吹了气球似的,他依然觉得这一切象做了一个梦,他不踏实,他慌了,是真的慌了,他待乡邻并不薄,可是打煤窑夺了全队人的水,这等于要了全队人的命。

他想起青玉说过:在地下埋一公里的水管多少钱?出一公里的煤多少钱?打井费钱看着是造福了全队,其实还不是为了能继续挖煤?可以给村支书提议一下,你出钱建井落个名望,他当官有政绩,全队人不缺水吃,三下安好,你看我说的中不中?说完,青玉就出门薅菜去了。二力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袅袅娜娜的,软若无骨,可又一品她的话又觉得刚硬锋利,句句点石成金,使他豁然开朗。他觉得这娘们托生个女人屈才了,要是个男人,哪还有他二力啥事啊!

当二力家盖起二层小洋楼的时候,队里的自来水通了,当二力全家搬到省城的时候,那条自北向南的小河干涸了。

说是小河,现在看起来更象遗弃的河沟,长年流着的黑水沉将下去,成为黑色的淤泥,上面泛着一层沙,下了雨,山上会流下来一些水,河沟一直温润着,是那种时有时无的温润,后来成了村里的排污河,河道里荒草蒿子冒出头来,慢慢朝河岸上蔓延,没了水,菜园没有了,成了靠天吃饭的旱地,渐渐地,这些旱地也被荒草彻底占领。一切不过二十年的光景而已。

至于村西处的那条从阳城山流出的小河,也愈来愈浅,水色黑乌,时断时续。前几年乡镇建立了水道,把水引流到西菜园,可是大老远一 股粪臭味儿,原来此水流混合了整个乡镇的地下排污,洧水自此断了一处水源,这比干涸了更让人难过。

河水象断成几截的蚯蚓,处处断流,似有气息,土地却不会沉默。几年以后,原来平整的田地一条斑缝连着一条斑缝,象地图上纵深横阔的标线,这些标线渐渐拉宽、掉土, 扩大成为一个个大坑,象张开了吃惊的大口,不知何年才能闭上。接着土地慢慢下沉,原来西菜园十几米高的窑洞现已夷为平地,“仰岭儿”早已不在,家家户户等着拆迁,根基实在的建房地址必须选在最北边的高岭,说是高岭,不过是煤矿没有吃到下面的煤而保持原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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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22 14:57 | 只看该作者
在全队盖房动员大会上,大家各怀心思地看二力如何给全队人交待。这几年,二力明显发福了,着一身崭新的黑条西装,肥肚凸现,四肢更显粗短,他的重下巴坠得厉害,堆在脖子上的肉蹭着了方方正正的衬衣领,甚觉束缚,但这丝毫没有减少他不怒自威的气势,只见他上得台来先对大家点头致意,一贯的招牌笑容随即浮现,他对着话筒开门见山地说:二力有今天,都是大家帮扶的结果,我这一生都会记着!现在老少爷们儿的房子塌陷了,不能亏着,队里统一规划了宅基地址,盖房的图纸我也看了,两层楼房,独家小院,我没有异议,这钱我出!我说到做到。我还记得当年......

这时候,二力还在台上声情并茂地忆过往思当年呢,可很多人都听不进去了,他们只记着了二力“这钱我出!”的话,这话说得太容易,嘴巴一张一合就说出来了,这二力的腰该有多粗呢!这个时候不让他出血让谁出血呢。

人群里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什么“只盖了房会行么,这得多耽误事呢,我还得做工,我今天就是请了假开会的......”什么“发了大财,也不跟大家分一些,也太黑了吧......”更有人喊道“我不搬,谁要搬谁搬,我还住我原来的窑洞,你们赔我窑洞......”这些声浪愈集愈猛,压过了二力的讲话,使他的讲话不得不中途停了下来。

二力的讲话一停,会场却立时安静了,明显是冷了场,谁也不愿意把自己暴露出来,尤其暴露在富得流油的二力面前。这时候,青玉不失时机地走上台去,站在二力身边接过话筒说:乡亲们,听我说,你们的难处我们都知道,我跟二力商量过了,今天除了发放盖房子的钱,每户再加五百元的感谢费,感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们帮扶和支持!这是我们夫妻唯一能给大家做的补偿了......

人群一时骚动起来,天,还发五百大钞呢,这可是一个劳力半年的工资呢。这青玉不紧不慢地说这几句话,真是太好听了!紧接着,台上维持秩序的镇政府领导和村委干部带头象征性地拍了几下手,于是会下的群众们便雷鸣般地鼓起掌来......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二力侧过头靠近青玉的耳边问:你什么时候与我商量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五百也太多了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先脱身要紧,不然等他们张口,要得更多,不就少卖几车煤的事儿,羊毛出在羊身上.....”青玉转过脸,带着淡淡的笑,定定地看着二力,眉目含情,轻启朱唇,对他轻轻地说道。

队员们有点喜出望外,本来想在大会上捣出点乱子的人们都息了怨气,二力挣着了钱,大家不眼红是不可能的,但人家夫妻俩大方,随便一说,每户五百元的大钞就送给你了,这俩人的心肠该有多好呢。

在镇政府的监管下,大力和青玉当场兑现房款和感谢费,一户不少地发放完毕,驾车而去,自此再没有回过西菜园队。有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可二力都忘了回来了,听说二力带着青玉去贵州开煤矿去了,人家忙咧!

也有人说,二力是没脸回来了!看看现在这些庄稼地,自来水管引过去都浇不成,一浇水都流到斑缝里去了,毁天灭地的,作孽呀......

更有好事者说,二力和青玉早就离婚了,你们不知道么,我也是听镇民政所的朋友说的,他们俩在发放房款的时候就离了,各儿过各儿的,但有事了俩人还商量,真搞不懂这对夫妻,穷的时候还能凑合,有钱了咋就过不到一块儿呢......

过了几年,西菜园周边以及西菜园里的一些小煤窑老板办好了开工手续,又开始动土了,这次挖得更深,煤质更好,不过三五年的时间,整个西菜园生产队的房子又要搬迁了,说来滑稽,全队新居的地址正是当年二力煤矿的旧址,西菜园生产队再也找不出合适的宅基地了,菜园更是没踪影了。

逢有年镇上调研,归纳村落重新分配,镇上有位年轻的领导翻看队名后对西菜园的老队长说,西菜园队?这个队我去过,没有菜园子啊,怎么起个这么奇怪的名字?!改成西园吧。

老队长立即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却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自此西菜园彻底消失,西园诞生。

不久听说香山洧源沟的水流也断了,也就是说,洧水河源在登封境内的两处源头都是有雨了就流一些,流不远就断了。绵绵不绝的洧水之源仅限于二十一世纪之前,渐渐与洧水就只存在书面记载的关系,再无实质关联。现在的百度还没有对此进行修正,百度是全天下的一楼,没有修正的原因,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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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 11:44 | 只看该作者
菜园记(六)

西菜园的称谓虽然改了,但在老一辈人的心中,它永远是西菜园。刚开始的时候,谁要是冷不丁的说出个西园队,大家都拿眼珠子抽他,队员们是不舍得丢掉菜园的,称谓也不行,就象是洧水河没了,那道河沟永远还被称作洧水一样。

西园队的老人们还在努力种菜,尽力使种出的菜保有原来的色味,他们不愿闲下来,人一旦闲下来,气力再难聚集,似乎一松气儿,气儿就跑了。想想这人出力受苦干了一辈子,上了岁数本可以悠哉乐哉却总多想自己闲来无用,这该是多悲凉的一个结局呢,可谁又能逃过这样的结局呢。

西园队里的孩子们继续上学,他们的快乐只在眼前,眼前的错纵叠复的斑缝儿,堆落成山的煤渣地,干得迸出泥纹的断河流还不足以威胁他们梦中的绚烂,从他们出生,他们就习惯了煤和眼前的一切,他们很少穿洁白的T恤和衬衣,因为煤的存在,一阵大风,白色的衣服便不再白了,这比穿任何颜色都要难看。

西园队的青壮劳力们除了少数人还在下着小煤窑,很多人开始另谋出路,原来种菜是他们的出路,现在没了水,种点菜吃还能应付,把种菜当成营生那就是异想天开。他们把目光放到远方,开始背井离乡出外讨生活。

在西园队,戈叔是唯一不下小煤窑,不用去远方打工也能顾得住生活并且使生活蒸蒸日上的人。他是个能人。

戈叔叫戈礼,因为在队里辈份儿高,叫他叔伯的多一些,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都叫他戈叔了。即使是上一辈的老人称呼他,也无非是在戈叔的称谓前加个他,称为他戈叔。

戈叔上过几年学,十岁的时候赶上年谨天,跟着大人们啃树皮,挖草根,还咽过观音土,能吃的都往嘴里塞了,为了活命他跟爹去千里之外的外省要饭,是个从小就受够了苦的孩子,几年后,饱经风霜的老爹生了唠病,他们开始慢慢往家赶,可老爹还是没有扛过去死在了半路上。戈叔顾不得悲天泣地,磕磕绊绊地来到一户人家借来铁锨家什,就在一个不知名的荒地里挖坑葬了老爹,埋好了,才想起还没有好好哭一场,于是跪地抚坟,大放悲声,路过的人无不闻之落泪。

戈叔自己都觉得回不来了,也有好心人看戈叔人已长成,便有意收留,但戈叔觉得还是故乡好,家里再穷,也是家啊,好在戈叔聪明,又能耐受苦难,凭着肚里的那点笔墨底儿,东摸西拐的,硬是又摸了回来。

戈叔没丢过书本,在逃荒路上拾了一箱半旧的三国、水浒和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他把这些书翻得烂熟,跟大伙儿说起哪个人物的时候都是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可他不说闲话,一般沉默居多,但眉目间有气象,不是谁都能摸得透的。也是,让别人摸透了,他也就不是戈叔了。

戈叔家穷,没啥家底,但人精明,结婚也很顺利,只是到了三十岁才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起名叫灵儿,宝贝得很,长大了去寨子里的学校读书戈叔还送过河去,待到放学,只要戈叔有空,就会去接女儿。这灵儿天生丽质不说,自小安静稳重,还很聪明,象极了戈叔。不管每天戈叔干活有多累,只要看到女儿,所有的劳累便一扫而光,他带着女儿走到田野里,教她认野菜、野草和野花,还给她讲蝉蛹的褪变,聆听蝈蝈与蚂蚱的叫声以及分辨星空中的勺子星和天狼星。

在家里,他也代替了戈婶的说教,这天中饭,戈婶刚把饭菜摆上桌,灵儿一筷子就夹下去了,把菜塞得满嘴都是,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嚼着都打不过来弯儿。

灵儿好不容易咽下去了,看样子噎得不轻,戈叔不失时机地说,在饭桌上,得等长辈动筷小辈才能吃,想想看,一个女孩子伸手捉着了一个馍,大口咬下去,那得有多汉子呢?!一句话说得女儿大笑,他又继续说道:“这馍得掰开了一半吃,万一剩下的一半吃不完,别人也能吃,否则剩下就不好了,这是最基本的教养。还有,还有就是你笑的时候呢,不要那么夸张,要矜持,矜持懂吧,就是控制一下,女孩子张着大口狂笑,不雅,很掉份儿的......”灵儿看着父亲一本正经说教的样子,就更想笑了,立时用手捂住了嘴,却憋不住,一时双肩抽动,头颈乱颤,戈叔便撇下她出门去了,他怕灵儿笑岔了气儿,他去院外缓缓再回。

在女儿面前,戈叔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每次他都说一点,他可不想这么美丽的女儿长大了成为一个大嘴婆子!

戈叔会种菜,也爱种菜,早年他读过陶潜的《归田园居》,诗中意境体会颇深,他也是劳作于自然,收获于自然,种种菜,看看瓜,摘摘豆,收收粮食,陶潜的生活正是他的生活啊,在精神上,他有了比照的对象,倒也闲散自在,心满意足。只是近些年,少了洧河的水,种出的菜减了收成不说,粮食也少收了,这使他想找出新的出路,并且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以致于后来他完全放弃了原来闲云野鹤的松散生活,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他一心想着学点什么,有一项顾家的好本事就行了,也不多求。
有一年,临队的国营煤矿上来了几个电焊工在矿大门口焊铁大门,电焊机嗡嗡响着,一个电焊工手持电焊钳,夹着长长的焊条在钢筋上一碰一碰的切段焊接,一时烟雾消散,焊花起落,他的另一只手持着防护面罩,看样子正在做示范。这让没见过世面的村里人好奇极了,他们象地台戏一样的围上去,却不能近前,有人赶呢。

当年的电焊技术工是焊接师傅手把手交的,技术细节当然不外露。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还有一句话不是多好听: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所以在电焊工们干活的时候,他们的师傅就在外场撵人,生怕有人近了前被偷学了去。

戈叔也去看了,只得在外场伸长了脖子看,当然光看是看不出啥的,他想起当年队里刚通上电的时候,一拉保险绳,那灯泡“忽”地
一亮,夜都不黑了,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么!为了能够彻透地弄懂电,了解电,进而驾驭电,他去省城买回电学工具书,没事儿就自己琢磨,竟琢磨出了道道儿,他的电工工具,衣服绝缘鞋是配备齐全的,他是西园队独一无二的电工。

当他看到这么新鲜好玩儿的电焊技术的时候,心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又去省城买了电焊切割技术方面的书回来,理论是摸透了,可是没有工具,没有见过,一切都无从谈起。那天戈叔出了门,直奔矿区大门,电焊工们还在继续干着活儿,那些看热闹的乡民们看了三五天,觉得没啥稀奇的就都散了。戈叔把自己的头发打乱,把束腰的布条一松,让裤子半掉着裆,大冬天露出一溜腰来,嘻笑着走过去,焊工师傅看他过来,不耐烦地说着“去,去,去一边儿,别过来,刺着眼了可看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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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 11:46 | 只看该作者
戈叔跟没听见似的往前靠近,见焊工师傅黑着脸要撵他,他就一直看着人家傻笑,等人家退回去了,其中有个工人抬头看了看他说:“这小子是个傻子吧?“

又有一人说,看着怪象傻子哩,甭理他!

戈叔听到了说:“你是傻子,我是傻子!我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哩!”说完看着人家继续呵呵直笑,那些焊工们也乐了,边干活边开始跟戈叔逗乐子,戈叔嘴上应付着他们的话,不时的说几句傻言傻语逗他们笑笑,眼睛却盯着他们手上迸着焊花儿的焊条,看他们是如何截断坚硬的钢筋,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技法把这些钢筋焊接在一起,成为一个拼接的几何图案或是一个装饰的花瓣云朵。

焊工师傅有所警惕,走过来厉言问他在看什么?你要是这样看一下去,到了第二天,眼就会疼,睁都睁不开的!戈叔心里咯噔了一下,但立刻恢复镇定,仍旧笑嘻嘻地说:”我在看烟花棒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烟花棒......“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焊工师傅放心了,心中嘀咕着:这傻子,好好看吧,明天的眼睛有你受的!

戈叔看了一天又一天,眼睛肿得象桃子,一睁眼太阳瞅缝儿就泻了进去,使他的泪水流也流不完,用手背沾一沾,疼得要命,看来那焊工师傅说的不是唬人的话啊!等到第三天戈叔再去看”烟花“的时候,正逢星期天,戈婶劝不住他,灵儿说啥不让他去了,这姑娘小有主意,早早搬了凳子堵在大门口,噘着嘴,泪汪汪地看着他,戈叔看到这架势,知道不能硬来,便坐下来好言好语说了一箩筐,也只有在女儿面前,戈叔的精明才没有发挥的机会,他只能用一个父亲的爱发自内心地去劝慰和引导。

待戈叔紧赶慢赶来到矿区,发现焊工师傅不再厉言疾色了,而是递给他一个黑墨镜让他戴上,戈叔还要疯疯癫癫地闹着看烟花,那师傅拉着他的胳膊,和气地说:”兄弟,别装了,我看出来了,你是来偷学艺儿的!傻子再傻,看了一天眼肿起来了,就不会再来了,你看你的眼都肿破皮了!你这耐性可真是少有!“

戈叔眼看着装不下去了,也就不再装了,说起生道艰难,无一技之长,看到这亮火玩意儿,碰碰捣捣就能做成想要的东西,想学。焊工师傅一听说:”这是我指望吃饭的手艺儿,有些活儿徒弟都是不外传的!但教给你没问题,你这脾气我喜欢,反正我再过俩月就要走了,讨生活也不在这大湾村!”

戈叔听罢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了师傅的手不知说些啥好,不禁笑出声来,泪水却漫过脸庞流下来,止都止不住,象当年淌着声儿的洧水。

后来的戈叔不仅是位出色的电工,还是村里乃至镇上唯一的电焊工。他配备了工具,还自己缠了一个电焊机,邻里谁家的锄把掉了,耙子折了,他抽出一根电焊条“滋......滋......”一捣,就接上了。每次他都不忘让灵儿躲一边,他怕女儿看了伤眼,但每次灵儿都假装捂着了眼,露一点缝儿来看焊火,他知道,但假装不知道。他可不想抑制女儿可爱的天性,这点可爱是多重要呢。戈叔觉得自己除了每天工作,象个机器人一样,早就不可爱了。这是多么严重的失去!

乡民们找戈叔帮忙,觉得费了戈叔的功夫不说,还又白耗了戈叔的电焊条,那电焊条可是老贵老贵的呢,于是就有人送包烟,或是有人拿几个鸡蛋以表心意,戈叔都拒了,他说都是乡邻,不兴太外气,要是这样就没啥意思了。
戈叔舍得下力气,无论是庄稼地里,还是搭线架电,又或是焊接工艺上都是一把好手,这些只存在于技术和能力方面,戈叔的处世智慧更是不容小觑,邻家有了窝心的事儿都来找他,能劝的戈叔就劝上一劝,劝不了的,就陪着难过一阵儿。有时候戈叔会挑一些简单的事说给女儿听,听女儿的看法,在他看来,女儿到底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早晚有一天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不闻一些邻里琐事,没有一个基本的初识判断,这到以后是要吃亏的。好在女儿聪明乖巧,心思想法跟戈叔的思路并无二致,这便使他放心了。

有一年刚过了冬至,刚上任的年轻队长来找他,说是有件事太棘手,想让戈叔给出个主意,戈叔随和,知道队长若不是遇到了为难事不会找他,就问起事情始末。队长说,今年春上新打的小煤窑与队里有协议,按协议说好了年前出煤的话要给队里按人头分红的,没想到刚入秋就见煤了。现在马上过年了,矿上一干人等不吭不哈,装聋作哑的,队里派人几次舍着脸去要,可要不出来啊,也不想闹翻了脸,大家面上挂不住,钱就更不好要了!

正说话间,灵儿提着水壶进了屋来,给他们两人添了水,然后就这儿翻翻,那儿看看,装做找东西的样子,希望能听到一些什么,这小东西长大了,似乎从队长的神色里看到了一些事由,她的好奇心来了,实在忍不住就进了屋。但队长停住了,瞅瞅戈叔,再瞅瞅灵儿,不停地喝着茶,不说什么了。

戈叔心下生了火,好啊,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平时给说些小事也就罢了,没想到你还上瘾了,跑到我这里来耍小聪明来了,立时变了颜色,但又忍住了,换一幅和颜悦色的神情说:“灵儿,去菜园里割把韭菜择择,给你妈说今晚上吃饺子!”

灵儿一听就知道父亲的意思了,猛地就红了脸,赶紧低低“嗯”了一声,悻悻地走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她不敢把门碰的太响,出了大门拿了把韭镰就去菜园了。

队长看戈叔支走了灵儿,就接着说道,这小煤矿刚开始跟队里签分红协议的时候,他们的开采许可证还没有办下来,算是队里撑个了个头让他们先打井了,现在呢,见煤了,开采证也办下来了,人家也不算是违法开采,算是借了个生产队的壳,生个了蛋,现在要把咱这个壳给扔了,就怕他们单方面撕毁协议,生产队也不会与他们打这个官司,也没有经费打官司啊!”队长一口气说完看着戈叔,说实话,他是真的想为队里做些事情,没想到,刚上任不到一年就遇到了这种棘手的事情!

戈叔听完就笑了,他起身嘱咐戈婶再炒俩菜,打开了一瓶陈年杜康,俩人吃吃喝喝到半夜,尽欢而散,不知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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