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不曾遗忘的过去，以此纪念七十年代的伤痛）

烟台山

清姿

此后有两年，我没有锋的任何消息，也没有再见过锋。

      我临近高考的那一年夏天，同学说校外有人找我，还是个傻子！我有点懵,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四叔，身边还真没有疯癫心痴的人！同学撇着怪调说，他说是你哥！你是他妹妹！同学说的很大声，满教室的同学都哄笑起来，我怀着疑虑出了校门。校门外有一堆同学蹲在地上围在那里，中间有个人在写粉笔字，我问谁找我？人群中站起来一个人，不错，正是锋！

      他看到我很高兴的样子说：“走到哪里我都记得你！我说认识你，他们还不相信？”

      “是的，我们是邻居，也是好朋友。”我开心得无法描述。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喏，就是这样写的！”说完他在地上用粉笔写下了我的名字，字体象行草，有点龙飞凤舞的意思。我的名字的四周还有他写的“鹏程万里”、“学业精进”、“精忠报国”之类。周围的人起着哄，都围着他笑，他显得依然很开心，眼睛里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跟前几年的内敛沉默截然不同。我说写得好。心下一沉思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你知道不知道我考上了大学？我爸都知道了！”他继续道。我没有再说话，血一下子冲上头来，泪水蓄满了我的眼，顺着脸河水般流下来。锋愣了，抬起衣袖帮我擦，迟疑地说：“我考上学了，你不高兴吗？”我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恨不得砸向眼前的空气和周围那一群调笑的嘴脸，他的心去了另一个世界，是的，他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痛苦的样子。他还学会了笑。

      他手舞足蹈着：“我考上了，去年就考上了！我争到了脸！”说完，他蹲下去，把这几句话写在地上。有同学故意说，你会用英语写这几句话吗？他仍然开心地说着会呀，会呀，然后用英文写出来，还解释每一个单词的汉语。我冲过去拉起他，问他怎么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望着我，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没有一丝瑕疵，他还是开心地说，我考上学了呀，你是我妹妹呀，我来看你......人群中有同学不耐烦地说，他是个疯子！我愤怒地吼道：他不是疯子！

      可确实，他疯了！他走了跟他父亲一样的路。听母亲说，他是因为考上大学被人顶替了，对方是某局长的儿子！他曾经上告过，但对方权势过大，整个假期奔走无果，就在去高校报名的前一天晚上疯了！锋疯了，四婶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她烧香拜佛、四处求医，救冶了一年多，锋的病还是起色不大，恰似一根受了潮的佛香，时好时坏，时燃时灭。

      四婶的命很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后嫁的这个男人看到疯儿子成为累赘，自然心里不痛快，于是离家出走，再没回过家门，抛下这一对苦命母子！可是即使这样也不能使四婶平安地度过下半生，终于一天夜里，锋发了病跑出去被车撞倒后，人说没就没了！母亲听到消息后对我平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你四婶的苦到头了！可我认为，四婶这一生好象就是为了苦而生的。这苦将会陪伴她到闭眼的那一刻，除非四婶能成神成仙，人就是人，以四婶的心境，只有黄莲最知。

      四婶送锋的骨灰叶落归根。由于锋还未成家，在农村的习俗里是不得入祖坟的，但四婶坚持要把锋的骨灰葬在四叔身边，大伯捱不过，就依了这个苦命的女人。

jeep003

大师兄，这又是一篇宿命论的好文章，看得让人心中悲凉却欲罢不能。何况楼主还是位女士。浮生越来越华山论剑了，呵呵

jeep003

关于敏感词汇，可以在中间加标点符号，比如-或.之类，比用拼音更直观

jeep003

强烈建议版主给本文加精。我都看哭了。

风影大师兄

确实是精品。请楼主继续。

边荒传说

难得的文笔啊......

清姿

下午与朋友聊天说起四婶，其实四婶还有一个女儿。朋友说，既是有女儿就把女儿写出来吧。所以接上文要修改一些地方，请浏览的朋友们多多包涵。

清姿

四婶的命很苦，除了这个儿子，后来再嫁后还生了一个女儿，只可惜，女儿在不到两岁的时候，患了小儿麻痹，不是驮在四婶背上，就是瘫在床上，一天到晚离不了人，后嫁的这个男人看到儿子疯了，女儿瘫了，自然心里不痛快，把四婶看成是扫帚星、丧家婆。临近年关的时候这个男人带上全部积蓄弃家离去，他再没回过家门，抛下这一家三口靠四婶打零工艰难度日。可是即使这样也不能使四婶平安地度过下半生，终于一天夜里，锋发了病跑出去被车撞倒后，人说没就没了！母亲听到消息后对我平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你四婶的苦卸了一半儿！可我认为，四婶这一生好象就是为了苦而生的。这圆圆满满的苦将会陪伴她到闭眼的那一刻，除非四婶能成神成仙，人就是人，以四婶的心境，只有黄莲最知。

      四婶送锋的骨灰叶落归根。由于锋还未成家，在农村的习俗里是不得入祖坟的，但四婶坚持要把锋的骨灰葬在四叔身边，整个家族商量着计较着，也没有一个准话。最后大伯实在捱不过，就依了这个苦命的女人。

      那天，四婶是拄着拐杖来的，四叔的兄弟侄子在四叔的坟边挖了个坑，把那个骨灰盒放进去。四婶早己没有了眼泪，整个人孱弱得象一片抽去了脉络的枯叶，随风飘荡，她站在坟头止不住的全身颤抖，她的主心骨全靠在了她手中的拐杖上，仿佛一个趔趄，她的生命就会崩塌。我跟母亲都憋不住地哭，哭四叔，哭锋，哭四婶。倒是四婶转过头来，空洞着两只眼睛，无力地说，回去吧，回去吧，都别哭了！走吧！......我又一次目送四婶离开，她的背影在我的眼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渐无。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一个标志性的伤痛，那就是文化大革命。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个伤痛似乎早己结痂 ，在这个旧痂深处，延续到下一代，仍不可避免。这个伤痛象棵可以蔓延的毒草，在锋很小的时候就己经根强茂盛，在他成长的路上，哪怕相遇别人一丝儿的不屑和嘲弄，都会在他的世界里挑起万丈波澜，他再也不能遭遇生活的玩笑。家庭的不幸，现实的不公，生活的玩弄，他早己无力再负荷些什么！但是他真的需要换个思路，换种想法，换份念想。当我们面对世界的不公平，面对无法挽回的事实，面对承担不起的结果，我们真的不可以把路堵死，如果倒退一步，如果向左或向右稍微那么偏一些，就算一路阴雨淋漓，山险路滑，可至少还有这么一条路，那么走着，就是希望。

马小跳

引用作者的这些话：“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一个标志性的伤痛，那就是文化大革命。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个伤痛似乎早己结痂 ，在这个旧痂深处，延续到下一代，仍不可避免。这个伤痛象棵可以蔓延的毒草，在锋很小的时候就己经根强茂盛，在他成长的路上，哪怕相遇别人一丝儿的不屑和嘲弄，都会在他的世界里挑起万丈波澜，他再也不能遭遇生活的玩笑。家庭的不幸，现实的不公，生活的玩弄，他早己无力再负荷些什么！但是他真的需要换个思路，换种想法，换份念想。当我们面对世界的不公平，面对无法挽回的事实，面对承担不起的结果，我们真的不可以把路堵死，如果倒退一步，如果向左或向右稍微那么偏一些，就算一路阴雨淋漓，山险路滑，可至少还有这么一条路，那么走着，就是希望。”

写得真好！特别最后几句，对待生活，对待苦难，对待挫折，亦要如此。作为我们70年代初出生的人，对那个时代多少也有一些记忆。楼主请继续，我们会一直跟下去的。。。

云游的浪子

清姿

现代医学说，精神疾病有遗传的因素。是的，这绝不可否认，我问过大伯，大伯说往上数五辈，这个家族根本没有一个精神病人！由此，我更想说的是，一切外界非公正的刺激和打击，也是诱发精神疾病的首因。七十年代的噩梦过去之后，有谁注意到那些被忽略的微小灵魂，在他们的心底，日日夜夜的煎熬和折磨，是以怎样的呐喊和沉默，在拷问着世间的正义和公平？他们，向谁去讨个心理抚慰？又要向谁去争个正当说法？很多带了些许“名”的人，关了牛棚，游了大街之后都得到了平反和正名，而四叔，一介草民，生就生了，死就死了，生前死后，谁能为他道声歉，认个错？如果政治错误是拿人民的生命来开玩笑，那么，该为这个玩笑负责的国家，是不是该脸红一些，头低一些，心疚一些呢？！

      一切都可补救，唯生命除外。

      听母亲说，四婶后来日子好过些了，她和她的女儿都能领到gov-ern-ment的救济补助，但更主要是锋为她留下了一大笔抚恤金，是肇事的车主留下的。四婶说，如果早知道这样可以领到钱，倒不如撞车的是她，这样，锋就会有钱看病，说不定病就能治好了！这样就可以替她把妹妹照顾得长久一些？！可是锋再也听不到了，我知道，锋是不会让他母亲这样做的，因为他是一个跟他父亲一样正直的男人，可以倒下，可以疯了，但是不会放弃。

      很多年以后的梦中，在我的魂魄飞到故乡的上空时，我会梦到老奶奶的那双绣花鞋和刺耳的唢呐声，还有四叔的青石和大字，四婶的粗布蓝衣和大葱油饼，锋的沉默和眼神，他总会笑着站在我身旁，两眼发光地对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我考上了大学？


全文完

风影大师兄

我们无法左右那已经过去的时代，唯有感谢或者痛恨。
只是身边的人的变化，让我们黯然神伤或者神采飞扬。
楼主用一家人凝练了一个荒唐的过去，唏嘘里再次感叹，生如逢时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老李一溜烟

堪比莫言的小说了

源山

每个年代都有一些疯狂的 标志行为，留给我们的只是诅咒和记忆。

每每感叹，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死。这八苦是哪个也避不开的，真有轮回吗？

清姿

再后来，四叔可能玩腻了写字，开始在地堰上开洞，有时候大伯找不到他，就开始在坡前坡后的洞内寻他，而他，总也窝在洞内，不再哭不再笑，两眼发呆，一心痴梦。有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他己经两天两夜没有回家了，大伯找得急红了眼，所有的亲属邻居都发动起来找他，终于在山间一堵遗落的院墙外找到了冻僵的四叔，锋流着泪把他背回了家，他的手脚都冻坏了，养了好些日子才下得了床，四叔从此落下了病根，没法开洞不咋出门了。他出了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大伯养了只狗，天天跟着他，再找不到他的时候，有狗带路，总能找得到他。

   四叔的病越来越重，没拖多久就无药可医了，锋在父亲的身边守着，直到四叔咽气。四叔出殡的那天，在那个破旧败落的院子里，前来帮忙下葬的人们又升起了炊烟，那久违的烟雾象一堆解不开的愁绪，把我的思绪从儿时拉到此刻，又从此刻拉到儿时，所有过往一切都随风自由自在的散开、散开、再散开。回头看到全身重孝的锋，他也在望着炊烟。想必那时，他的心底除了失去亲人的悲痛，是否还有其它感慨，也未可知。

清姿

很不好意思，今天看我的文字，发现文字发到第二页的时候，少发了两段，现在补上，抱歉啊。

清姿

很不好意思，今天看我的文字，发现文字发到第二页的时候，少发了两段，现在补上，抱歉啊。

此两段发完，才接下文：

    四婶没有回来，她给四叔买了双新布鞋，托人送过来，说是让他好上路，母亲说四叔穿上四婶的鞋就安心了！我跟在送葬的人群中搀扶悲伤的母亲，一路之上哭天嚎地的，锋在四叔的坟前摔碎了老盆，终于完成了四叔的葬礼。就在那一刹，我觉得，锋己经是个大人了！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从现在起，我没有爸爸了！我的泪再次泉般涌出，锋一时又大哭起来，他趴在父亲的坟头上，众人拉都拉不起来......

新都桥的鹰

很精练很朴实却非常感人的文字和结构

沭河校尉

写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