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山岩最为神秘也是勾起我职业好奇的是“戈巴”组织。一到,我们便找到一个曾为“戈巴”头子的人请教其详。59岁的吉朱是色德村人,从衣着打扮看来与普通山岩居民丝毫无异。他所在的下哥“戈巴”有100多户,分布在四川的白玉、巴塘、理塘、西藏贡觉等县,是山岩地区较大的一个“戈巴”。吉朱说在下哥“戈巴”,头子的产生是大家开会推举办事公道,精明能干的人担任。平时,头领并无什么特权,财富分配与大家平等。只是在打仗时,才能拥有指挥权。遇到纠纷,起个调解、仲裁的作用。下哥“戈巴”还分为9个小系统:俄来德巴、色哥、自热、拉鲁、贡宗帕、不来、不宗、阿贡、作备。这9个小“戈巴”相对独立,遇到大事,则由总“戈巴”头领统一指挥。 山岩乡的喇嘛庙是我在藏区见到的最小最简单的寺庙,远远看上去与普通民房无异,甚至还不如有些山岩居民的碉楼住房气派。吉朱说:山岩人一般都信红教尼玛派,但与别处不同的是,此地念经一般很少找喇嘛,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自己就把经给念了。而在山岩以外的其他藏族地区,要举行佛事活动要念经,请喇嘛是必不可少的。每次战事前,“戈巴”全体成年男子必聚在一起杀牛、煮酒,喝了酒最重要的仪式是发誓,再一个就是打卦卜吉凶。打卦也是自己完成。工具和程式都非常简单,一串念珠或一个石子就行了。打卦不仅在占卜吉凶时,庄稼播种、收获也是这样选择良辰吉日。 吉朱不讳言,山岩地区解放前械斗频繁。就在解放前夕,金沙江西的一个“戈巴”和江东的赖莫“戈巴”械斗。当日,赖莫“戈巴”死亡12人,包括二个婴儿。赖莫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戈巴”,此一役后元气大伤,目前只剩下二户。这次械斗的主要原因是世仇,这也是整个山岩地区械斗频繁的主要根源。其次还有婚姻纠纷、草场纠纷、偷盗、抢劫等等。械斗中战死者必须火葬,骨灰一般和着泥巴放入玛尼堆中,也有撒入江中,撒在鲜花盛开时的草场,撒在风景优美的悬崖下的。火葬的地点也靠打卦,究竟在哪里要视卦象而定,房前屋后、战死者阵亡之处均可。正常死亡的人一般要停尸一、两年后再择吉日火化。除了火葬,山岩还有土葬、水葬等等。但使我们奇怪的是,这里并不存在藏区最普遍的天葬。在山岩,我们此前闻所未闻的是树葬:13岁以下的小孩夭折后,先将小孩按出生时的样子捆牢,再放入刚能装下尸体的木箱中,然后,打卦找个吉时吉地,再挂到大树枝上。树葬一般挂得较为集中,远看好象一个个蜂桶。这种葬法在火龙山另一侧的白玉县盖玉乡更为普遍,据说可以镇住短命鬼来投胎,防止再死一个孩子。 吉朱告诉我,山岩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只有这里的人会制作清亮的藏白酒,这里一种烈性酒。每年,山岩三分之一以上的青稞都用来酿酒,山岩家家都有酿酒工具,家家每年都煮酒。而别处,只会做奶白色的度数很底的“琼”。同时,山岩还有着久远的经常定期举办舞会的传统,这也是其他藏族地区所没有的。 “戈巴“组织基本上是个男人世界,妇女没有什么发言权,一般也不能参与战事,除非敌人打到家门口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才动手帮忙。在“戈巴”的内部,妇女的地位十分低下。解放前,地位低到生孩子只能把牛圈当产房,并且,生产期还不得靠近火塘、厨房。孩子生下后数天才可以搬回屋内,也只能找个角落休息。一般等到孩子满月后才能搬回原来的住处。女孩子的婚姻一般是由父亲做主,“戈巴”头子拥有最后的决定权。在本“戈巴”内部,严格禁止通婚。女人出嫁后,如果连生二、三个女孩,那么,丈夫就有权再娶一个妻子。 白玉县有个研究者这样总结“戈巴”组织:“戈巴”既有氏族特征,又有部落职能。其表现在:1、白玉“戈巴”大的上百户,小的仅有七、八户,但都一律平等、各自独立。既无主次之分,也无统属关系;2、“戈巴”内没有固定的领袖,遇事由辈份高的长者临时召集成员讨论。如需集体行动,则由众人临时推举头目。事完,头目地位也随之消失,无任何特殊权利。如遇议事分歧,则少数服从多数;3、土地、牧场、农具等所有生产资料一律公有。旧社会,一些“戈巴”以偷盗、抢掠为主要收入,谁偷抢最多就最受到尊敬,但在分配偷抢所获时,一律绝对平均。狩猎中所获猎物不分多少也平均分配。平时,“戈巴”成员婚丧嫁娶,通由全体成员均担事物及费用;械斗中,获得的战利品大家共同分享,需要赔偿时,其费用也由全体成员共同分摊。若在械斗中有战死者,对方赔偿的抚恤费全部由死者的家属保存,其他任何人无权动用。待寻机为死者复仇后,作为退赔对方的抚恤费;4、女人只能尽到“戈巴”一分子的义务,不能在“戈巴”会议上议事,也无权继承产业;5、每个“戈巴”成员每年必须对祖先灵位发誓一次,表示要忠于“戈巴”的集体利益,不泄露机密。同时由长者讲述本“戈巴”的历史和业绩。每个男性成员在成家前,都必须背诵“家谱”,直到滚瓜烂熟,方许结婚;6、“戈巴”的内定有道德规范,如同族“戈巴”本能通婚,“男人不抢窃,只能守灶门”,“哪家有人被杀不复仇,就砍哪家男人头”等等,如不遵守,视情节轻重,或驱逐出本“戈巴”,或处以挖眼、割鼻、割唇、割耳等刑罚,直至死刑。 然而,多杰翁雄的讲述说明上述总结尚不尽然,还不全面。目前,据我们搜集到的资料,对于山岩这个尚保留着较完整父系社会遗存的地方,较深入系统的研究还尚未真正开始,太多的空白需要填补。多杰翁雄是夏锅“戈巴”的头子,56岁。这个拥有50多户人家的“戈巴”,有三个头目,但都比他权力小,多杰翁雄是最大的一个,拥有绝对的发言权。多杰翁雄当上夏锅“戈巴”头子是上代头目、他的亲叔叔白马仁青指定的,而更上一带的头目则是白马仁青的父亲琼钟。夏锅“戈巴”头目地位的确立有一个选举或者说通报仪式,一般与上代头目的丧事同时进行。在宣布上一代头目临终遗言,大家发表意见,表示祝愿后,一般是被指定的新人接过上代传下来的象征权利的一本经书、一个飞镖、一尊佛像等本“戈巴”最珍贵的东西,新头目即告产生,仪式宣告完成。 夏锅“戈巴”全体成员之间的联系主要通过二次聚会来进行。一次是7月初在宗果神山聚会五天,“戈巴”全体赛马、赛跑、摔跤、拔河,优胜者给予奖励。另一次是11月在头目家中,居住遥远的每家人要来一人,近的除了留下看家的以外,其余全部集中。大家摆酒席、唱歌、跳舞、谈古论今后,由多杰翁雄做一段时间以来的本“戈巴”的总结,宣讲形势,处理纠纷。夏锅“戈巴”规定,内部之间吵架每一次罚款200元,打架一次罚款600元。钱物由无理的一方交付有理的一方。聚会的开支大家分担,由多杰翁雄视各家经济收入情况指定应出数目。多杰翁雄的头目地位虽有世袭成分,但无经济特权。他说:夏锅“戈巴”内不存在摊派的事,我的日子过得不好时,“戈巴”内的其他成员会主动资助一些。 多杰翁雄说:我们不是康巴人。我们从西方来,来自西藏阿里,来自雅鲁藏布江上游。 闻此言,我心中一震。在我有限的关于阿里的知识中,依稀记得,阿里曾有过辉煌的象雄、古格文明,后来神秘消亡。这之中百事繁杂、疑云密布,史学界理不清头绪,众议纷纷,但西藏本土宗教的原始苯教源于阿里已成为多数人的共识。 如今,阿里有什么呢?只剩残垣断壁、空空城堡仰望着青藏高原特有的纯净碧空。我清楚地记得,藏族作家扎西达娃曾伫立阿里疑惑许久,怆然发问:土著的阿里人哪里去了? 现在,在阿里万里之外的金沙江边山岩地区,多杰翁雄说:我们来自阿里,有四、五十代人了。 也许,山岩是连接阿里王朝诸多断线的黏合剂,是打开阿里王朝留给我们丰厚文化遗产的一把钥匙。在山岩,往后的研究也许将把阿里王朝留给我们的许多断裂的神秘线索连成一片。 |